北風漸深,長安的紅牆綠瓦裹上了銀裝,落雪悠悠然,幾枝紅梅探出矮牆,白雪襯得紅梅香,繪了好一卷的雪景圖。
爆竹聲陣陣,屠蘇酒香飄過深巷,一轉眼,又是一年除夕。
院牆外聽聞孩提笑語歡,小販叫賣糖葫蘆的吆喝聲悠遠傳到遠方,白雪下的大紅燈籠輕輕搖著尾巴,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在家家都張燈結綵的時候,劉府還籠罩在一層陰翳下。
劉亦然還在守孝,不好得大張旗鼓操辦宴席慶佳節,大過年的,除了姜越差人送來一些年貨來,那些個平日裡交好的侯門貴胄也沒了人來拜訪,誰都不想在過節的時候沾了死人的晦氣。
白綾飄飄映著霜雪,劉府冷冷清清,今年院裡的幾株梅花開的蕭條,劉亦然穿著件冷白色氅衣坐在梅樹下看雪,竟難得品出一股子寂寞來。
往年的這個時候,他該是還在同那些個公子哥探花遊街、吃酒賞雪吧,等玩兒盡興了,回了劉府就遭劉知一頓訓,兄長在一旁勸,他就嬉皮笑臉地同父親揶揄,劉知嚴厲,在這時候,說他幾句也就做了罷。
雪落枝頭,耳邊傳來了幾聲爆竹響,拉回了劉亦然的思緒,他幾時像這般多愁善感過,搖了搖頭,便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路上熱鬧非凡,劉亦然卻沒什麼心情去看街邊兒的戲法,他漫無目的走了許久,恍然又頓住了腳步,一抬頭,自已竟走到宇文顥的府上來了。
劉亦然微微怔愣,低頭輕笑了一聲,自已這是著了什麼道,竟走這兒來了。劉亦然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他走上前去,問了邊上的兩個看門侍從道:“不知鎮撫大人可在府上?在下是前來拜年的。”
話都出口了,劉亦然忽然就後悔了去,這好好的除夕夜,正是家裡人團圓的時候,他來這兒瞎攪和什麼?
何況他兩手空空,哪裡像是來拜年的?那兩侍從多半也是看他奇怪,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只說:“老爺不在府上,公子還請回吧。”
心下忽然覺著空落落的,劉亦然輕輕嘆息,卻沒做什麼逗留,轉身就去了。
剛走出沒多遠,身後忽聞一陣馬蹄疾馳,身側勁風吹過,腰間一緊,劉亦然被人一把撈了起來,隨即穩穩落在了馬背上,一套動作迅疾如風,叫人反應不及,劉亦然甚至還沒看清來者是誰,心下卻已經瞭然。
“二公子主動投懷送抱,我還沒捂熱乎呢,這又是要去哪兒?”那人的聲音從耳後傳來,身下的馬兒慢了下來,宇文顥一拽韁繩,又悠悠往回走著。
宇文顥的話說的不著調,劉亦然輕笑,自嘲了句說:“二公子守孝呢,我不過就一喪家犬,別人都避著晦氣,你倒好,緊趕著還要湊上來。”
“不過是群不長眼的,理會他們做什麼?”宇文顥的聲音冷了幾分,隱隱帶了點兒怒色,劉亦然知他是替自已打抱不平,想調侃點兒什麼,聲音卻忽然哽在了喉間。
馬兒在朱門前停下,宇文顥先翻身跳了下去,一伸手拉住劉亦然,又把人接了下來。劉亦然一句謝謝還沒說出口,倒是宇文顥先發作起了那兩下人:“府上來客,不知道將人請進去招待著?”
那兩人哪裡敢說什麼,直跪下去認起錯來,心裡卻在腹誹:難道不是你說的不管誰來了都給打發走嗎?
劉亦然出手拉住了宇文顥,替那兩人辯解了句:我自已走的,不怪他們。”
宇文顥壓了壓怒火,將人帶了進去。劉亦然側目悄然環視了一下四周,宇文顥這府上佈置陳設簡潔樸素,亦是一股子清冷氣,哪裡有半分過年的樣子。
劉亦然跟在宇文顥後面走著,忽然伸出手扯了扯那人的衣袖,幾步湊上前去,好奇問道:“柏舟兄又不是要陪我守喪,怎地你這府上一點兒人味兒都沒有?你是在過年麼?”
“我一孤家寡人,如何過不是過?管那麼多作甚?”宇文顥隨口答了句,忽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揶揄了句:“還是說二公子想入住寒舍陪在下過年?”
一句玩笑換了句意料之中的沉默,宇文顥知趣地沒再拿他打趣,兩人就那麼默然著走了許久,忽聽劉亦然回了話:“今兒來本就做好了死賴著不走的準備,你若願意收留,不是更好?”
白雪淋了滿頭,微風一吹,覆了滿院的臘梅香。
宇文顥垂眸看著他笑,那笑裡帶了一絲苦澀,恍然一回神,不過只有一句簡單的關候:“外頭冷,先進屋吧。”
長風淒涼,跨越萬千山水,在江南落了腳。青山因雪白了頭,連波瀾西湖,也換了素色戎裝。
笙歌嫋嫋,樂聲吟吟,街邊花燈看得人眼花繚亂,火花映著白雪,煙火在夜空綻開了絢麗。
廊腰縵回,凌豫辭穿過知州府的長廊,在一座水榭處看見了獨自吃酒的沈懿澤。
他走近,沈懿澤聞聲轉過來看了眼,只一笑,卻沒說什麼。酒裡盛了月色,竹影婆娑,一股清冷氣與外頭的熱鬧格格不入。
“月下獨酌,何不同他們熱鬧熱鬧?”凌豫辭問著,伸出手按住沈懿澤欲飲的酒盞,手指一勾,將那杯盞握進自已手心,舉杯喝了那點殘酒。
沈懿澤挑眉笑看著他,抬眼看了看那綻放的煙火,隨口答:“往年不也這般過的?習慣了罷了。”
倆人都默契地沒去提回京的事兒,好像他們不說,那約定就不復存在一般。
“但是明燭,今年我在這兒。”凌豫辭應著方才的話,手裡玩轉著微涼的酒盞,看向沈懿澤的眼神裡多了一絲別樣的味兒。
沈懿澤忽然起身撲到了凌豫辭身上,他湊近,鼻息間離了不過毫釐,嬉笑著拿凌豫辭打趣道:“豈不正好?在下寂寞難耐,王爺可願屈尊陪在下共度良宵?”
凌豫辭不退反進,啟唇小啄了口沈懿澤,嘴角噙著笑意:“樂意之至。”
街邊燈花明亮如晝,爆竹聲聲熱鬧,雜耍技人贏了陣陣喝彩,北風吹落花千樹,星如雨,赫赫醒獅送著祥瑞。
沈懿澤好似個三歲孩童,對著一堆新奇玩意兒嘖嘖稱奇,又是看看匠人打鐵花,又是想嚐嚐西湖醋魚,凌豫辭在後邊兒跟著,嘴角笑意再按捺不住。
街上人流如注,摩肩接踵,寶馬雕車憑竟豪奢,市列珠璣只道滿目琳琅,凌豫辭緊跟著走上前,藉著遮擋握住了沈懿澤微涼的手。
手上傳來一陣溫熱,沈懿澤回頭,所有的欣喜盡數落進了那人眼裡,他偏頭一笑,風霜塵埃,皆盡化作了那人間煙火裡最讓人割捨不斷的紅塵。
只道驀然回首,那人依舊,縱使燈火闌珊,一切的期待都與他的守候撞了滿懷。
“沈小朋友,這麼到處亂竄,同我走散了可叫我如何是好。”我苦苦尋了五年,才終於握住了你的手,又如何叫我捨得放開。
沈懿澤動了動手指,反握住了凌豫辭,他們緊扣著十指,在人流中探著蠢蠢欲動的小心思。
“倘若你我心有靈犀,縱然萬水千山也尋覓得到,又怎會怕我再走丟了去?”鑼鼓喧天,耳邊響徹著晏晏笑語聲,掩了兩人的剖白,藏了不可言說的愛意。
“就算我走丟了去,你也能再找到我的,對麼?哥哥。”沈懿澤眼底盪開甜蜜的笑,隨手拿了個街邊賣的狼面具,往凌豫辭臉上虛虛比了下。
凌豫辭握住沈懿澤那手,將那擋住視線的面具往邊上移了點,看著他的臉,眼底盛著溫柔,卻無言許諾沈懿澤的問話。
愛意太沉重,一句隨口的承諾又太輕了。
沈懿澤掏錢買了那狼面具,隨即塞進了凌豫辭手裡:“瞧瞧,它同你多像。”
凌豫辭低頭看著那狼面具,往來行人擁擠,撞了談情說愛的倆人,凌豫辭忙伸手攬過沈懿澤的腰,笑說:“你這不是說我狼子野心麼?被聽了去,怕是有人要不樂意了。”
那麼多人面前,凌豫辭也不好得做些什麼,他放開了人,卻聽沈懿澤大逆不道來了句:“那是他小心眼兒,胸襟狹窄,德不配位。”
凌豫辭忙止了他後面的話,這話要再說下去,回了京他就該賠了他那腦袋了。
長街漫漫,抬眼望去滿是人間煙火氣,兩人並肩走著,涼涼月色融進暖黃的燈光,好似他們彼此相容的情義。
西湖邊上,微風輕蕩,拂過共放天燈的情人兒,吻住他們甜蜜的笑意。
沈懿澤駐足看了會兒,伸手扯了扯凌豫辭的袖子,道:“餘懷,咱也去買個天燈來放放唄。”
凌豫辭輕笑,眼中唯映一人,他道:“好。”
凌豫辭接了賣燈人遞裡的筆,揮手在燈面上寫下祝福,沈懿澤湊上前來看他寫,凌厲筆鋒落了最後一筆。
家國永安,海晏河清。
他將筆遞過給沈懿澤,只聽他先道了句:“比不上燕景王的情懷,大過年的,我自私一回好了。”
願君千萬歲,無歲不逢春。
手一鬆,天燈緩緩飄起,載著萬千祈願祝福,湧入漫漫黑夜,似點點星光,暖了人心尖一點。
天空飄了點兒雪花,共白了情人頭,兩人望向彼此,一眼萬年,風花雪月,皆不及於此。
宇文顥留了劉亦然吃晚膳,一桌的酒肉菜餚,劉亦然只盯了那一碟青菜,宇文顥看著他動作,捻了筷子魚肉挑起刺兒來,隨後便將那魚肉夾進了劉亦然碗裡。
“大過年的,又虧待不了你,只吃那麼一點青菜做什麼?”宇文顥沒好氣道。
劉亦然放下筷子,苦笑著說:“柏舟兄,我還在守孝,大魚大肉,怕是不太合適。”
宇文顥卻渾然不在意,他斟了酒遞到劉亦然面前:“就會守些沒用的死規矩,人逝如燈滅,活著的人何苦給自已找些麻煩?如若劉大人泉下有知,怎捨得讓你這般虧待了自已?”
劉亦然為劉知的事兒操了不少的心,人也消瘦了下去,若是今夜劉亦然不曾來訪,宇文顥獨自一人,怕也不會弄這麼些菜餚。
該是聽進去了宇文顥的話,劉亦然又拿起筷子,吃了宇文顥夾來的那點魚肉。
宇文顥舉杯飲酒,目光卻是落在了劉亦然身上。
滿園梅花透香,院牆外菸火說熱鬧,闌珊燈火下有人同我對酌。
烈酒入喉,驅了冬日寒氣,劉亦然握著空了的杯盞,一抬頭,是宇文顥深邃的眉眼。
“柏舟兄,你人分明挺好,怎地從來見你都是獨自一人?”好酒上頭,劉亦然臉頰上泛了紅暈,張口問了句說。
宇文顥臉上無甚表情,卻偏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好似隨時會要了人的性命。
又灌了一杯酒下肚,才聽宇文顥道:“君子如松如竹,是那天上明月,這樣的人才會覺著我是個好人吧。”
劉亦然一怔愣,反應了過來那人是誇自已呢,偏頭一笑,只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是啊,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宇文顥將他的話奉還了回去。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夜漸深,外頭的爆竹聲卻沒有要歇的意思,酒過三巡,劉亦然卻已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風雪悠悠然然,宇文顥抬眼望著點亮黑夜的煙火,一轉頭,沉沉眸光落在了對面的人身上。
他起身走過去,朝著那人伸出手,卻見他迷迷糊糊抬了頭,低聲喚了句:“柏舟。”
宇文顥的手頓住,他靜等著劉亦然說什麼,那人卻再沒了下文。宇文顥輕嘆,一俯身,打橫抱起了劉亦然。
劉亦然略有不安地往宇文顥頸間蹭了蹭,卻是毫無戒備,好像是知道抱著自已那人不會對自已如何,只埋首沉沉睡了去。
遠在江南的倆人,在回了知州府以後,亦是再無旁的心思去守那除夕的歲。
沈懿澤後背撞上了門扉,凌豫辭緊追了上來,傾唇覆了上去。
門外笑聲陣陣,只隔了一道門板的兩個人,吻得激烈而又熾熱。屋子裡的曖昧的氣息迅速攀升,沈懿澤的衣衫被扯得凌亂。
西湖邊上那一眼,情深意切,激盪起了心火,縱使他們已然在一起了許久,縱然他們做過所有情人間最親密的舉動,他們還是會因為那一眼為彼此心動。
沈懿澤眼含水波,他輕輕喘息,抵開了一點凌豫辭,說:“王爺,外頭可還有人呢。”
凌豫辭反握住了沈懿澤的手,又湊上前去輕咬了一口沈懿澤下唇,低言道:“吉日良辰,佳人在側,明燭,過了今日,你可就要回京了。”
黑暗裡,沈懿澤辨不清凌豫辭眼底的情緒,他款款深情望著眼前人,忽地伸手攥住了凌豫辭的衣襟,一傾身又吻了上去。
煙花肆意,燈火輝煌,一切喧囂與繁華,此時此刻皆不過是這場相守裡的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