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凌豫辭再去尋沈懿澤的時候,已是入了夜了。
月如寒霜影如墨,院裡的鳥雀兒都歇下了,那人的屋子裡卻還亮著燈光。
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啊。
凌豫辭遣退了候在門外的下人,自己悄然推門進去,走了幾步,先見了一道屏風,後面影影綽綽有個人影,凌豫辭移步過去,卻見沈懿澤已撐在浴桶邊上睡著了。
走近了,才見那人睡得似乎並不安穩,他緊蹙著眉,桶裡的水已經涼了,沈懿澤的額間卻滲出了一層薄汗。
可能是又夢到了十年前的事兒吧。
凌豫辭伸出手,想替他撫平皺著的眉頭,可還沒等他碰到人,沈懿澤先警覺地睜了眼。
手指微頓,凌豫辭往下微微移了點,掌心又撫上了沈懿澤的臉頰:“怎麼不回床上睡?水都涼了,別感了風寒了。”
沈懿澤輕蹭了蹭凌豫辭的手掌,聲音裡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懶勁兒:“你怎麼才來啊。”
凌豫辭未言,他俯身抱住了沈懿澤,一把將人從水裡撈了起來,也不管自己的衣裳被打溼了,替沈懿澤擦乾了身上的水,扯過搭在屏風上的外袍往人身上一裹,又將人抱床上去了。
沈懿澤愜意地任凌豫辭擺弄著,凌豫辭換了件衣裳,又拿過毛巾替沈懿澤擦拭著頭髮,兩人一時無言,良久,只聽沈懿澤莫名道了一句:“餘懷,你說你這麼好,若是從沒有遇見過我,現在的你想必都已經成家了吧。”
頭上罩上了柔軟的毛巾,凌豫辭動作輕柔地擦拭著他的腦袋,說的話也一樣地暖人心扉:“不會,沒有遇見沈明燭的凌餘懷,是不會完整的,他或許只是別人眼裡英勇的將軍,卻學不會如何去愛一個人。”
凌豫辭不知道沈懿澤為何會問出這麼個問題出來,他察覺到沈懿澤心情的低落,只當是因為方才的夢。
不想沈懿澤卻突然問了句:“餘懷,康鄴報給你的糧食收成有疑,你是在懷疑我,是麼?”
凌豫辭手上的動作滯住了,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也是,沈懿澤那麼一個敏銳的人,自己突然在他面前遮遮掩掩起這些東西起來,他怎會察覺不到不對勁?
凌豫辭想辯駁些什麼,卻又無力反駁,只能蒼白地吐了兩個字:“沒有。”
沈懿澤只覺好笑,他抓住凌豫辭若無其事替他擦著頭髮的手,卻沒敢回過身去看他,只說:“元霽說,你派了楊子義去跟蹤了他,是麼?”
凌豫辭沉默下來,這是事實,他沒辦法去辯解什麼。
他沒應答,沈懿澤又像是自言自語般接著道:“這是你職責所在,我不會責怪你什麼。餘懷,我本是前朝餘孽,不會為朝廷效力,你懷疑我,無可厚非,我……”
沈懿澤頓了頓,像是想說,我不會怪你,可是話音打了個轉,出口的確是:“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指摘你呢。”
凌豫辭心跳漏了一拍,為何他從北疆回來以後,每每委屈的都是沈懿澤呢。
不,應該說,沈懿澤的苦難一直都在,只是那五年裡,他逃避了,他看不見沈懿澤經歷的一切,故而才心安理得的認為,沒有他沈懿澤才會更好而已。
“明燭,別這麼想,我不是在懷疑你,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因為江源跟康鄴都是前朝臣子,所以自己理所應當地認為他們所做所為都同沈懿澤有關係嗎?
沈懿澤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問道:“凌豫辭,有酒麼?”
“你是瘋了嗎?元霽,你知不知道這樣白白給了人把柄,若那燕景王當真追究起來,你我誰都跑不脫!”
另一邊,康鄴在得知元霽特意在自己房裡留下那張字條以後,他怒不可遏 又不敢叫外頭的人聽了去,只能壓著聲音低吼了句,臉都憋紅了。
同康鄴不同的是,元霽異常的平靜,只是看向康鄴的眼神裡多了點兒狠厲:“燕景王已經起了疑心了,他三番五次派楊子義跟蹤我,就是為了查證我們私吞了糧食的證據!若我不禍水東引,他定會認定主子就是背後指使你我之人。死了你我一兩個又何妨?大業未成,又豈敢苟且偷安?”
康鄴表情抽搐,他氣得抬手指了指元霽,氣得渾身發抖,嘴上喃喃罵著:“你……你真是瘋了!無藥可救了已經!”
“只有這樣才能把主子清清白白地從這件事裡摘出來。康鄴,你是前朝遺臣,大齊被滅國時候的慘狀你不是沒見過,你莫不是忘了,若不是主子以性命作保,你以為你這條狗命還能留到現在麼?蕭穆不過許了你一點小恩小惠,你就至於這麼感恩戴德了?”
康鄴脫力般跌坐在椅子上,他無奈扶額,元霽的一番話又將他的思緒拉回了十年前——
“蕭尚書,凌將軍,一國之禍的錯皆我在父皇,所有血債該由我們沈家人償還。但是朝廷大臣、城中百姓又何其無辜?他們亦有自己的妻兒老小,今日我沈懿澤帶兵歸降,這條命要殺要剮你們請便,但求放過薊北無辜百姓!”
太慘了,那時候的薊北,跟地獄真的沒什麼分別,叛軍鐵騎踏破城門,血流成河,哀鴻遍野,真是一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像就連西天的落日,也好似被鮮血染紅了一般的刺目。
那時候的沈懿澤,他們的三皇子,不過才十五歲。
康鄴怎麼會忘,朝中將士禁軍死的死,叛逃的叛逃,那時候的沈懿澤,看著朝中一重文臣,在聽聞了沈溟的死訊後,毅然提劍迎敵。
只是那時候的大齊氣數已盡,沈懿澤的反抗,不過蚍蜉撼樹罷了,一個少年人,如何敵得過驍勇善戰的大將軍凌茗?
元霽說的對,是沈懿澤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他們如今的安生,這句話一點也不為過。
可惜啊,後世只記住了沈懿澤率軍歸降了,誰又會記得那時候的他為了抗擊叛軍差點兒死在了蕭穆手上?
“忘?怎麼會忘?又怎敢忘?”康鄴喃喃自語著,只是後面的話他沒敢再說出來。
他不會忘記自己曾被一個孩子救了這條命,但是在盛世裡安逸久了,再做起這番換命的勾當,料誰也不會情願。
他如今肯跟著元霽幹這等勾當,不過是還當年欠下沈懿澤的情罷了。
“開始如今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皇上也沒把他怎麼樣,又何必拿命去做這種破事……”
康鄴話沒說完,便被元霽一把揪住了衣襟。元霽眼裡的怒火幾乎要噴湧而出,就好像下一刻就能拔刀取了康鄴的性命似的。
“哼,你們在江南過的安逸,你知道主子在蕭穆眼皮子底下過的是什麼日子麼?你不是他,又憑什麼替他原諒了蕭穆?康鄴,但凡你有一點良心,就不會說得出這種話!”
康鄴幾乎被元霽這架勢嚇到了,他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元霽憤恨地甩開了他,也懶得再看康鄴一眼,轉身就走了。
康鄴怔怔地坐了會兒,雙手緊緊抓住了椅子的把手,手背上的青筋隱約可見,待元霽走遠了,他也才敢咬牙切齒地低聲罵一句:“你這跟走狗又有什麼分別?”
沈懿澤醉了酒,安安靜靜地趴在桌子上,沒有過分的鬧騰,卻愈發叫人心疼,就好像這十幾年的忍耐,叫他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袒露自己真實的一面那樣。
凌豫辭怔然地向他伸出手,剛一碰到他的腦袋,沈懿澤卻像是受了驚一般,猛地從手臂間抬起頭,只是還是那醉醺醺的狀態。
沈懿澤有點兒茫然地看著凌豫辭,靜了良久,突然抓住了凌豫辭的手,眼角的淚光再也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凌豫辭一驚,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卻只聽沈懿澤喃喃喚了一聲:“哥哥。”
凌豫辭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般,讓他一時間竟呼吸不過來了,他反握住了沈懿澤的手,湊近了,又輕言安撫著:“我在,明燭,我在。”
得了回應的沈懿澤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那般,淚水不斷,浸溼了衣襟,連說話的聲音也帶了哽咽:“哥……你當初那麼狠心地把我留在了宮裡……自己卻先離我去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這十年,我怎麼過的……”
像是失足踩空了一般,凌豫辭心裡空落落的,他才反應不過來,沈懿澤口裡的那聲“哥哥”,喊的不是他,而是沈溟。
失落、悵然、不甘一齊湧上心間,凌豫辭喉間泛起一股酸澀,原來在沈懿澤最脆弱的時候,他都不能夠成為他的依靠。
沈懿澤依舊在喃喃自語著:“哥哥,你說我真的做對了麼?十年前……可是為何現在他們都在罵我?”
沈懿澤醉的不省人事,兩邊臉頰泛起了紅暈,可憐又落魄,嘴裡的幾句胡言亂語卻是這十餘年來不可言說的心酸。
“明燭,沒有誰會做的比你更好了,明燭,你記著,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凌豫辭湊近了,他抱住了沈懿澤,等碰到了人,凌豫辭才發覺了沈懿澤渾身滾燙,已是發了熱。
凌豫辭怪自己疏忽大意,許是方才在涼水裡泡了許久,又吹了風,才一不小心受了涼,他抬手一遍遍地順著他的後背,又是心疼,又是溫柔地安慰著。
沈懿澤的眼淚全蹭在了凌豫辭衣服上,他把頭埋進凌豫辭的胸口,悶悶地說:“可是餘懷去了北疆了……他也走了不是嗎……”
所有的言語都梗塞在了喉間,凌豫辭垂眸,就好像世間所有的情緒都不能填平他現在的心情一般,安慰的話太蒼白,他就只能輕輕吻了吻沈懿澤的髮旋。
懷裡的人安靜下來,許是哭的累了,又睡著了。
桌上杯盤狼藉,凌豫辭卻無甚心情去收拾,他抄手抱起了沈懿澤,輕手輕腳將人放回了床榻上。
凌豫辭替他拉好被子,又在他身側躺了下來,看著沈懿澤那不安穩的睡顏,只餘下了滿心的愧疚。
他們的路還很長,凌豫辭便想把自己認為最好的一切都留給沈懿澤,來彌補自己心裡的虧欠,可是他卻忽略了,他所給予的,只不過都是他“自以為”的。
蟬鳴幽怨嘆別離,晚風蕭瑟泣滄桑。凌豫辭伸手攬住沈懿澤,那人卻是不安地微微掙扎了番,像是在逃離有他的地方。
凌豫辭明白,沈懿澤從來不缺誰的同情,也不需要他的依靠,只是想要他哪怕一絲一毫的信任。
可是……如今風月無關前塵事,他既已經懷疑過他的意中人,又如何能要求他還能毫無顧忌地叫人信任自己?
凌豫辭自嘲了一番,總歸也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