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裡鶯歌燕舞,大殿外秋蟬長鳴,楊子義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用樹枝在地上圈圈畫畫,嘴裡還在不停抱怨:“他們這些王公貴族夜夜笙歌,為何非要咱這些做下人的在外頭等著?他元霽倒好,自個兒先去了江南快活去了,都不等等我。”
想到此,楊子義便愈加憤然似的用手裡的樹枝狠狠地戳了戳泥土。
宋璃月沒有搭理楊子義的話,她看著不遠處的一個男子,忽地,她用手肘捅了捅楊子義道:“誒,你知道那邊那男的是誰不?為何我竟覺得這人有點兒眼熱。”
“幹嘛,你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楊子義嘴上損著,卻還是抬頭往那邊看了眼。
男子束著長髮,手抱長劍,一襲黑衣快要融進了夜色裡。庭院裡的侍從大都兩三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獨他一人倚靠著那一棵槐樹閉目養神。
“黎澈啊,他是二皇子的侍衛,平日裡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似乎除了二皇子便沒見過他身邊再有什麼人了。”楊子義解釋道。
“你說他叫什麼?”宋璃月忽略了楊子義後面的一大段話,只問了這麼一句。
“黎澈啊,怎麼了?誒,你幹什麼去?”
宋璃月沒有回答楊於義的問題,只是忽地站起身,就好似著了魔一般,徑直朝黎澈走去。
感覺到有人朝自己走來,黎激倏地睜開眼,炯炯的眼睛裡是顯而易見的戒備,似一匹正提防著什麼的野狼。
宋璃月感到自己確實有些衝動了,但人已經到了黎澈面前,便也只得硬著頭皮問道:“這位公子,冒昧打擾,不知足下可識得宋離徹?”
黎澈微微低頭,目光淺淺地掃了宋璃月一眼,然後冷冷地答:“抱歉,不識。”
“可是你……”
“這位姑娘,或許我的名字確與你那位故人相似,以致於讓你產生了什麼誤解,但是我不是你所說的宋離徹,我也不認識這麼一位人。”黎澈無情地打斷了微微有些發怔的宋璃月。
宋璃月垂眸,試圖掩去眠裡的失落,她道:“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說完,宋璃月向黎澈微微抱拳躬身,便轉身離去。
只是宋璃月走得猶豫,她三步一回頭,像是要再確認什麼的.
黎澈依然倚著樹,只見他已然又閉起了眼睛,面上波瀾不驚,沒人知道的是,他的手指卻輕輕撫摸著劍鞘。
宋璃月的突如其來讓他不可自禁想起了一些零星往事。
黎澈無父無母,是個流浪兒,所幸身邊還有個姐姐,讓他尚有個依靠。
那一年,薊北的雪下得很大,時起義軍已完全佔領了薊北的皇城,但是流離失所的流民並未因此完全安頓下來,一些軍隊在城中燒殺搶掠,百姓的生活更加陷於水深火熱中。
在那大雪紛下的情景裡,幼時的黎澈完全是被凍醒的,可他一睜眼,卻沒有見到姐姐的影子。
小黎澈無助地蜷縮在牆角,他從朝等到暮,足足五日,仍是未姐姐的身影。
孩子的心裡陡然涼了下去,好似墜入冰窟一般,融進了薊北的那場大雪裡。
那日他餓極,於是去偷了一家包子鋪的包子,卻被店鋪老闆痛打了一頓,可當他自以為自已撐不下去時,一個同他一般大的男孩實然出手喝止入店鋪老闆,還順便替他付了那兩個包子的錢。
小黎澈吃得狼吞虎嚥,男孩蹲在了他的面前,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啊?”
小黎澈哽咽,他似乎有些怕的往牆角瑟縮了一下,靈動的眼睛盛滿淚水,“姐姐.......姐姐不要我了……”
聞言,男孩兒忽然起身,跑向了身後的一個漂亮女人,他同那女人說了幾句什麼,又見他滿臉帶笑地跑回來,向黎澈伸出了一隻手:“那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男孩的笑很甜,甜得融化了幼時的黎澈的心,那抹笑深深地刻在了黎澈的回憶裡,於是他便出手,握住了眼前的人。
而黎澈的那位貴人,便是如今的二皇子蕭泠。
黎澈回神,轉頭看了眼笑語盈盈的大廳,他臉上不苟言笑,手裡刻著“蕭如沐”三字的腰牌,卻是早已被他握出了溫度。
看著宋璃月嫣嫣然的樣子,楊子義難得安慰了一句:“雖然你身上沒有一點兒大家閨秀的樣子,但是被拒絕了也不用難過成這樣吧?你振作一點行不行啊?”
宋璃月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楊子義,回懟道:“你亂說什麼?我只是覺得他有點兒像我弟弟。”
“你弟弟?”楊子義頗有些不可思議道:“宋離徹?”
“那年起義軍攻進皇城後流民的生活卻更加苦難,那日我本想為弟弟找些吃食,卻不幸被人劫走了去,所幸後得凌茗將軍所救,才保住了一條命。可當我再回到那裡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離徹了。”
宋璃月講起了一段往事,語氣淡然,卻早已不知她已經痛苦過多少個日夜才這般心如止水。可當她聽到黎澈的名字時候依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
此時再看宋璃月,眼神裡似乎還可見她的自責和失落。
宋璃月望著如點點繁星的孔明燈出神,在這千萬盞心願裡,是否也有人如她一般為尋某個人而苦苦等待?
“既是有緣,想見的人總還是會再見的,即使那個人早已成了你不再熟悉的模樣。”良久,楊子義才寬慰道,看著這個平日裡果敢剛強的女人臉上揮之不去的愧色,就算是再沒心沒肺的楊子義,此刻心底也陡然生出了一股別樣的難過。
大殿之上,燈火通明,歌聲嫋嫋,在這種叢集臣賢土於一方的大型宴會上,行酒令自是必不可少的一項活動。
燭火點點通明,琵琶鏗然有聲,在一曲撥人心絃的《春江花月夜》樂聲下,滿盛清酒的酒樽從座席上依次傳遞下去。只聽聞“鏗”的一聲,樂聲止,琵琶聲餘韻徐歇,酒樽落到了沈懿澤桌案上,瓊漿玉液在杯中晃了晃,沿著杯壁緩緩而下,落了幾滴在桌案上。
杯中倒映著大殿的曳曳燈光,沈懿澤的坐姿依舊散漫,手指一搭沒搭地點著桌案,眾人的目光皆落在今年這位身份特殊的客人身上,看戲的,不屑的,亦有帶著一絲嘲諷意味的。
沈懿澤卻從容,他起笑一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一邊往杯裡倒著新酒,一邊徐徐吟誦道:
“明月長照青山故,清風總渡九州里。
中秋時節笙歌吟,燈火萬千百姓安。”
“小人不才,諸位大人見笑。”
沈懿澤話音剛落,就聽得有人說道:“沈公於不愧是有為之才,文能作詩誦賦,武能解舞槍弄刀,來日必成大事。
沈懿澤與凌豫辭同時抬眸,循聲望去,卻見賀洵不懷好意的目光,老狐狸似的像是在等著什麼事兒發生。
沈懿澤微微眯了眯眼,轉而又笑道“賀大人說笑了,小人不過一區區亡國徒,談不上什麼大有為。”
“哼,亡國之徒,可如今這大周盛世,沈公子詩中暗藏‘故里’,若無復國之心,又是幾個意思?”姚既之附和了一句。
明月長照青山故,清風總渡九州里。賀、姚之徒今兒是非要鬧出點兒動靜不可。凌豫辭心道。
殿堂裡的氛圍轉瞬便緊張了起來,周圍的人或靜觀其變,或欲言又止,全是一幫看戲之徒。
而蕭穆,坐在高臺上半支著腦袋靜靜地看著下邊的一場鬧劇,一副睥睨一切的姿態。
沈懿澤坐正了身子,他微微前傾了一些,尖銳的目光緊盯著姚既之:“押韻而已,大人莫非太咬文嚼字了些。”
“遊戲而已,各位大人亦不必太較真了。”姜越出口勸道。
賀洵收回了落在沈懿澤身上的目光,他吃了一筷子菜,不知道心裡在盤算著什麼。
於是,樂聲又遠,激烈的琴音似演繹了方才的劍拔弩張的氛圍。沈懿澤將杯盞遞於身旁的凌豫辭:“王爺,請吧。”
琴絃錚錚,琵琶涔涔,第二輪樂聲又止,這一次,酒杯落在了姚既之手裡。
“既如此,那老臣便獻醜了。”姚既之起身,舉起酒樽遙遙向皇帝敬酒,而後喝盡了杯裡的清酒,待他微微低頭思需了一番,便出口成章:
“天高水遠江山闊,從菊正盛國泰安。
一汪秋水東逝去,千秋滿月照乾坤。
神州遙遙望不盡,東山蒼蒼歸無期。
風流前生燕州際,可憐往事似雲煙。”
好一個燕州際,好一個可憐往事,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深諳世事,心懷鬼胎,誰都聽得出來姚既之這最後幾句分明就是衝著他沈明燭去的。
凌豫辭輕輕瞥了眼沈熟澤,身旁的人一言未發,臉上依然掛著笑,看上去滿不在意的樣子,卻是又給自己灌了一杯酒進去。
而方才久久未言的蕭穆卻突然鼓起了掌:“好,很好,姚愛傾不愧為我朝中重臣,果然文采斐然吶。”
姚既之一副傲然之態,他一甩長袖,向蕭穆行了一禮道:“老臣謝皇上嘉獎,皇上過譽了。”
忽聽得“啪”的一聲,蕭泠悠然地搖著竹扇,目光投向了對席的姚既之:“姚大人才華橫溢,這詩,作得頗有深意啊。”
“哼,誰不知道他這詩就是衝著沈明燭去的。”劉知直言。
“不過是作首詩罷了,劉大人切莫咬文嚼字了。”賀洵將沈懿澤的話原封不動地拋還了回去。凌豫辭的目光又冷冽了幾分:“哦?咬文嚼字?那姚大人這文字怕是咬得太過分了些。”
沈懿澤有些詫異,他轉頭看向凌豫辭,竟不知凌豫辭也會有如此衝動的時候。
更讓沈懿澤意外的,是他這衝動是為了自己。
果然,姚既之立馬接話道:“哼,燕景王殿下這是何意?您這般護著一個前朝餘辜,不太合適吧?”
“既之說的不錯,何況燕景王殿下手握重權,如此這般護著一個外人,別是燕景王殿下有別的意思。”賀洵與姚既之兩人一唱一和,把方才才緩下來的氣氛又推到了刀尖上。
可凌豫辭卻絲毫不懼:“當初皇上將明燭安置於我燕景王府,他是我王府之人,亦是大周的臣民,何來護著外人一說?”
兩方勢力對峙著,而其餘的人,或巋然未動,或隔岸觀火,沒人想平白卷入一場政治鬥爭中。
“他沈明燭既為沈賦之子,國家覆滅,誰知他到底有沒有復國之心?燕景王殿下這般護著一個亡國之徒,很難叫人不懷疑燕景王殿下頗有其他深意。”姚既之忽地拔高了聲音。
“都十二載了,若我真想這麼做,也早該動手了,姚大人又何必在此時再做文章?”沈懿澤拍拍衣袖,他起身,朝高臺上行一長揖道:“沈某謝主隆恩,肯邀小人參與這中秋宴會,臣民感激不盡。只是有人覺著沈某是亂臣賊子,那沈某賴在此處,也著實是礙了皇上的眼。沈某便不再掃皇上的興,草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