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長亭裡,飄落的樹葉晃晃悠悠,落在了是桌上,凌豫辭端起茶盞,不疾不徐地酌了一口。
“這一戰打得好啊,餘懷,你大敗了北狄一族,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明日上朝,朕一定重重有賞!”蕭穆大笑道。
凌豫辭拇指撫摸過白瓷茶盞的杯沿,淡笑道:“謝皇上隆恩,北狄一戰乃是北疆百萬將士共同抗敵的結果,豈能餘懷一人獨攬?何況如今天氣大旱,收成不好,今年長冬怕是難捱,皇上還是留著那些獎賞賑災吧,以防後患。”
蕭穆笑笑,未語。
“況且北疆糧食緊缺,還得仰仗朝堂供給呢。”凌豫辭接著道。
“哈哈哈哈哈,大周有你這樣的將才,實屬大周之幸!你這脾性,簡直跟凌茗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蕭穆誇讚了凌豫辭一句,卻隻字未提給北疆撥糧的事情,若非朝堂國庫空虛拿不出糧食供給北疆軍隊,那就是蕭穆想以此等方式削弱北方勢力,好一統軍政大權。
凌豫辭放下茶盞,接言道:“承蒙皇上厚愛。只不過餘懷想說的是,北疆一戰打的太過輕鬆,北狄內部恐有內亂。阿達幕乃是行將就木之人,但他那小兒子岱欽卻精明的很,若他上位,北疆必然不會安定,不可不防。”
蕭穆沉吟了片刻,接著道:“餘懷分析的是,不過北疆尚有風頎和馮暮駐守,這兩人亦是你父親親自帶出來的,朕算是比較放心的。只是最近朝堂上有些暗潮湧動,於你,於謹兒都是不利的,朕怕的是北疆未亂,朝廷上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蕭穆賣了個關子,凌豫辭不語,他抬眸,遂又舉起手裡的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於是蕭穆又接著道:“怪小謹不爭氣,他身為太子,不念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之事,一天天上房揭瓦,不成大氣。你不在京城這三年,廢儲之聲愈演愈烈。如今北疆戰事方定你便被朕召回了京,可你手握兵權力挺小謹,便有人揣測你是否狼子野心想掌控朝政,朝廷內外覬覦你兵權的人太多了,朕恐怕有心之人會拿你做文章,這一召,確實是朕考慮不周,是朕的疏忽。”
凌豫辭靜靜地聽著,蕭穆的話雖隱晦,但他不會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蕭穆話落,他並未著急去接話,只是轉頭看向了長天漫野的菊叢。
秋風吹得有點急,急得庭院裡的樹木百花都壓彎了腰,簌簌地又抖落了大片的枯葉。
可是蕭穆卻並不著急,他悠悠然地喝著茶,眼神卻越過杯口,不動聲色也打量著眼前的人,像是在揣度著什麼。
東宮,太子殿。
“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欲治其國者,先治其家……”
“錯了錯了,下一句應是‘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欲治其國者’乃是《禮記》篇。殿下,你昨晚是不是又沒有溫習?”姜拯無奈地扶額。
雕欄玉砌的庭院,一方紅亭遮住了清秋寒意,熱茶冒著氤氳的白霧,擋住了兩個少年的視線,像是有意要打斷他們朗朗的背書聲似的。
蕭謹嘆了口氣,接著道:“好吧好吧,我重來。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則……哎,成瑜,下一句什麼來著?”
姜拯嘆息,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道:“殿下,你知道我在國子監時背不出書來,先生都是怎麼著嗎?”
聽姜拯這麼說,蕭謹可就瞬間來了精神:“哈哈,你竟也有背不出書來的時候?啊不,我是說,先生怎麼著了?”
姜拯看了他一眼,有模有樣地學起了教書先生的樣子:“你!給我滾回去!抄書二十遍!再背不下來就別回來找我!我教不了你這樣的學生!”
“二十遍?這先生怎的這般狠?那你抄了什麼?”蕭謹饒有興趣地問道,一門心思全然不在讀書治國之上。
“《說苑·正諫》一篇,晦澀又難懂。不過抄完那一次之後,我背書便愈加積極了,再沒被罰抄過什麼。所以殿下,你懂我意思嗎?”
看到姜拯不懷好意的目光,蕭謹背後一陣發涼:“姜拯,姜成瑜,我說你不會來真的吧?”
蕭謹盯著姜拯清黑色的眸子,看不出來他哪裡有開玩笑的樣子。
蕭謹轉瞬就沒了興趣,他賭氣似的晃了晃手裡的卷宗,道:“不背了不背了,這儲君誰愛當誰當,誰都稀罕那皇位似的。要我說,五皇弟可比我又才華多了,明日我就上諫父皇,把我這位子讓給蕭辰便是,省得那群大臣成日裡爭來爭去的。”
“不行,”姜拯斷然拒絕道,“殿下,您好歹是一國儲君,將來要擔的可是這江山,這治國之道必須得學,除此之外……”
姜拯一番長篇大論還未說完,就被蕭謹打斷了去:“治國之道?就這篇《諫太宗十思疏》?”
蕭謹順手把手裡的卷宗一扔,腳已經踩在了石凳上,手肘支著膝頭,往前探了探身道:“姜拯,可收起你的那些治國之道吧,小小年紀,話比我母后還要多。”
言罷,蕭謹拍了拍手,隨即離了席,等不及姜拯反應,三步便已跨到了欄杆旁,左手一撐,輕輕鬆鬆地翻了過去。姜拯伸手,竟是連他的衣襬也沒抓住。
隨後,蕭謹幾步閃身到了門口,腳下忽然一躍,上了門口的石柱,雙腳稍一借力,攀上了二十餘尺的高牆。
縱是姜拯滿腹經綸,此時也那他沒有了辦法。
速度很快,輕功也極好,怕是常年翻牆逃學練出來的罷。
這句話姜拯沒有說出口。
蕭謹翻身上了屋頂,就地坐了下來,悠悠地蕩著雙腿,居高臨下道:“姜拯,上面風景挺不錯的,要不要上來看看?”
一同灌入姜拯耳朵的,還有蕭謹那狂傲的笑聲。
明明知道姜拯不曾習武的……
姜拯扶額:“殿下,您還是快下來吧,叫人撞見了,那可成何體統……”
“瞎嚷嚷什麼?成瑜這麼做不都是為了你好?連一篇文章都背不明白,以後還怎麼掌管江山社稷?你知道如今朝堂上有多少人在盯著你嗎?這儲君之位豈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
一道清脆的女聲傳來,兩人同時望去,只見亭子的迴廊前站了一位高挑的女子。那人身材窈窕,長的清秀乾淨,一雙桃花眼情慾動人,她高挽著髮髻,即便是穿金戴銀也並未珠光寶氣的俗耐之氣。這便是長安赫赫有名的長公主蕭易顏。
蕭易顏此人,人生的好看,知書達理尚且不論,琴棋書畫曲詞賦皆不在話下,她若是靜靜地坐著,便是賢良溫婉的大家閨秀,只是蕭易顏雖是生長在帝王家卻並無大家閨秀的半分溫婉賢良,偏偏性子承了蕭穆,太過剛烈了些。其雷厲風行的做派可是在長安出了名的,就連平日裡上跳下竄的太子殿下也要懼他這個姐姐三分。要是教她習武練劍,怕是早就能上戰殺敵了。
蕭易顏哪都好,蕭謹最不喜歡他這個皇姐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蕭韻雪對待蕭謹的課業太嚴格了。
見蕭易顏來訪,蕭謹正了正色,仗著自己輕功好,有恃無恐地從高牆上一躍而下。蕭易顏神色微微動容,張了張嘴,也並沒有說什麼。
見到來人,姜拯忙起身行禮:“見過長公主。”
蕭易顏點頭致意,一抬腳進了亭子。
蕭易顏方才落座,冷厲的目光就投向了蕭謹。
蕭謹後脊背發涼,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得蕭韻雪道:“小謹,屈子的《國殤》可還記得?”
蕭謹的嘴角不自覺的抽了抽。
事實上,《國殤》一詩並不難,就連總角小兒也能背,可若是不學無術的太子殿下的話……
呃……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蕭謹乞憐的目光默默投向姜拯,卻被蕭韻雪半路截了回來。
姜拯悄無聲息地後退一步,好巧不巧被蕭謹收進眼底。
蕭謹忽然站直了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襬,一本正經地接下去道:“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
蕭謹抬眼,正對上了蕭易顏那能刀人的目光,心底直道一聲不好。
“這就是你這些天來跟著成瑜學習的成果?”蕭易顏厲聲道,連嚇的身邊的小丫鬟都不敢吱聲。
蕭謹卻輕聲抱怨:“什麼江山社稷都非我所求,我就如三皇兄那般過個閒雲野鶴的生活,豈不美哉?”
“你看看你這說的什麼話?你既生在蕭家,自有你該承擔的責任!定江山安社稷,保天下太平,護國泰民安便是你的責任!”蕭易顏陡然拔高了聲音,儼然有一家主母之風範。
“阿姐,你所說的我並非不知。我雖生在帝王家,但我並非是成大事的料。宮裡那麼多皇子,三皇兄也好,蕭辰也好,都比我跟能勝任這位子,若當真是為了定江山安社稷,那選一個能有大作為之人豈不是比我更好?”蕭謹反駁道。
“你!”蕭易顏頓時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好了好了,長公主殿下,您先消消氣。”看著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姜拯在一旁勸道:“殿下,你也少說兩句好嗎?”
蕭易顏嘆了口氣,她拉開椅子坐下,直看著蕭謹道:“小謹,我知道這並非你願,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我的一句不願意就能過罷免的。責任就是責任,就算你有千萬個不願也要擔著。成瑜知書達理,見解獨到,在國子監一眾學生裡你又與他關係最好,我這才把他挑出來與你講學,你好好跟著他學,不會有壞處的。”
蕭謹沒說話,他抬頭看著姜拯,眼神裡竟透著一絲無奈,許久才道:“我知道。”
可憐姜拯一個人立在一旁,他看看蕭謹,又看看蕭易顏,一時竟搞不懂這姐弟倆突然提他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