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松鶴中午才見過夏驚蟄,傍晚在刨著木料的時候,看著一點點變光滑的木料,他腦海中忽然又冒出夏驚蟄那塊白皙的肩背,慢慢的,越看那塊黃花梨木,腦子就越亂。
他突然想去見一下夏驚蟄了,索性扔下刨子,往夏驚蟄家去。
剛到門口的時候,紀松鶴就見到顧大娘也就是夏驚蟄他娘端著一籃子煮熟的紅薯走了出來。
不等紀松鶴開口,顧大娘就說起話來了。
“呀,松鶴你怎麼有空到這邊來了,是來找驚蟄的吧”
“但他中午沒和你說嗎?他今晚不在家住”
中午他不知怎的惹惱了夏驚蟄,話都沒說幾句他就跑了,能和他說才怪呢。
“你吃晚飯了沒?”
“還沒”
紀樘在世時不僅在木工技藝上對他要求嚴格,在生活技能上也是一樣,怕的就是自己去世後他無法照顧好自己。因此紀松鶴的廚藝還算不錯,但他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懶得煮,隨便煮點面什麼的湊合吃一下就可以,況且夏驚蟄經常會給他送飯,餓倒是不會餓到的。
“那正好,和顧大娘一塊吃,我和你夏大伯也還沒吃”
“立冬和驚蟄也不在家,你就當陪陪我們倆孤家寡人。”像是怕紀松鶴不肯答應,顧大娘趕忙又加多了一句。
夏立秋已經娶妻分了家出去住,但也不遠,就在夏家後面幾步路的距離。雖是分了家但這一家人多數情況下也還是在一塊吃飯,但今天立秋陪他媳婦和自己閨女回他媳婦孃家了,所以也不在家。
“好啊”
就算顧大娘不說這一句,紀松鶴也不會拒絕的,主人家都邀請了,哪有拒絕的理由。
“先進去坐著,你夏大伯也在裡面,正好啊進去和他一塊吃點紅薯先墊墊肚子,顧大娘先把這些給葉大娘送過去。”
顧大娘先指了指裡面,又看了看懷裡的紅薯,一臉和藹可親的說道。
夏驚蟄一家都很照顧紀松鶴,念在紀松鶴年少失親,平時都會多有照顧,他也算是夏家養大的孩子。除此之外,還因為紀松鶴爺孫倆救過夏驚蟄。
夏驚蟄七歲那年,他二哥立冬和他爹進山砍柴,回來的時候夏立冬懷裡多了一個白絨絨的兔子。
夏立冬從他孃的菜園子裡採了幾片白菜葉子拿回來餵給它,小白兔一雙眼睛紅彤彤,兔爪捧著一片菜葉,嘴巴不斷地囁嚅著,腮幫子鼓起又癟下,斷斷續續地發出“砸巴砸巴”的聲響。
夏驚蟄見了兔子這般可愛的模樣,伸手去摸兔子的耳朵,軟軟的絨毛撓的他手心癢癢的。
立冬見了立馬抱過兔子不讓驚蟄繼續摸,他倆昨天因為誰先洗澡的問題鬧了矛盾,這會還沒和好,立冬賭氣不讓他摸,還說“這是我的兔子,是我抓到的,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抓一個屬於自己的兔子,不要摸我的兔子”
說完抱著兔子轉過身跑到西屋去了,驚蟄也生氣了,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大喊:“哼,抓就抓,誰看不起誰,你等著我這就去抓一隻我自己的兔子,我抓的肯定要比你夏立冬抓的還要好看,還要可愛”。
大喊過後,被憤怒壯膽的夏驚蟄立馬就獨自一人跑進了山。
七歲的孩子在深山裡能抓到什麼?沒有大人帶著,進去了能自己原路返回都很了不起了。
果不其然,夏驚蟄迷路了。
他不知道自己躥到了什麼地方,周圍全是高大的樹木,直送雲端,茂密的樹枝遮擋了想要照射進來的光線,偶得幾絲微弱的光亮透過一些稀疏的枝條照了進來。
饒是如此,樹林裡還是十分昏暗,與外面的白晝相比,此時的樹林就像是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黑色幕布裡。
周圍比夏驚蟄還要高的樹叢時不時抖動一下,不知下一秒會從哪裡鑽出一個什麼猛獸來,一口將眼前的小人吞掉。
夏驚蟄不想要兔子了,只想從這隻看起來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肚子裡走出去。
他擔驚受怕的看著遠處草叢,時不時又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後,沒注意到腳下被落葉層層覆蓋著的陷阱,“啊”的一聲和腳下的落葉一起往下墜落。
不過就算他看了腳下應該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夏驚蟄掉進了一個用來捕捉獵物的陷阱裡。
顧大娘現在想起都還會後怕,心悸的不行。也不知這個陷阱是沒來得及佈置好,還是獵人就想這麼抱著僥倖的心理隨便獵殺一隻獵物就好了。
陷阱底下並沒有佈置到類似尖木錐那種一擊斃命的玩意,不然現在就只剩下立夏,立秋、立冬三個了。
夏驚蟄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小命,但從高處跌落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也是很重的損傷了,雖然沒有分佈著尖木錐那種利器,但是底下散落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
夏驚蟄的腿摔斷了,身上的衣服被擦破,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往外沁著血,額頭因為磕到石子也受傷流血了。鮮血自額上淌下,浸入他的眼裡,左眼瞬間一片紅光,看向坑口,頂上只有密密麻麻,交錯環繞的樹枝,他覺得自己終究還是被怪物一口吞嚥下腹了,很快就會被消化得連骨渣都不剩。
被疼痛和恐懼感環繞的他,沒有辦法像大人那樣保持冷靜,只能放聲大哭,他試圖沿著坑壁往上爬,泥土太光滑,根本沒有著力點,留在上面的只有一條又一條凌亂錯雜重疊的抓痕。
鮮血依舊源源不斷的灌入他的眼睛裡,他伸手去抹,去揉,臉上的鮮血混著泥土和落葉使他整張臉變得汙亂不堪,看不出本來的模樣,好像他就要被這個怪物慢慢消化掉了,手裡的泥土被揉進了眼裡,每移動一分,腿上的疼痛感就加重十分,他越不安分留給他的就只有無盡的苦痛。
時間一點一點低流逝,原本就密不透光的上空變得更昏暗,傍晚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冰涼的寒意不斷從坑底泥裡傳來,致使夏驚蟄的身體逐漸變得僵硬。
他無助地哭喊著阿爹、阿孃、立夏姐、立秋哥、立冬哥,然而沒有一個人能回應他,聲音撕裂迴盪在洞口的頂端;他努力地攀爬著,疼痛顫慄從腳上傳遍全身;他一下又一下的蹂躪著自己的眼睛,越揉就會混進更多的泥土,泥土越多眼睛裡的異物感就越強,異物感越強刺痛感就會越強,疼痛感越強意識就越模糊。
坑口時不時冒出幾隻兔子,睜著雙紅眼,嘴巴沒有吃什麼但就是在蠕動著,一臉不明所以地看著這個在坑底哭喊的人類小孩,注視著他被血染紅的眼睛,或許會疑惑他是不是也是自己的同類,可他卻沒有白軟的絨毛,也沒有長長紅紅的耳朵,一點都不可愛。
好在上天是眷顧他的,紀松鶴跟隨爺爺進山伐木,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哭喊的聲音。
他問他爺爺是不是有人在哭,他爺爺停下手中的斧子,認認真真地聽了好一會最後得出沒有,是你小子想多了的結論,隨後就揮動了手中的斧子。
一聲又一聲伐木聲迴盪在這片寂靜的林子,理應也聽不到那所謂的微弱哭喊聲。
偏偏那哭喊聲就像是從紀松鶴的心底生出來般一直不斷地縈繞在他紀松鶴的耳邊。他於是趁著爺爺在伐木沒空搭理他的間隙,向著那陣若有若無的哭喊聲尋了過去。
最終,小松鶴還是找到了那陣喊聲的源頭。
小驚蟄趴在坑口,俯視著坑底。
夏驚蟄的額角的傷口還在不斷冒著鮮血,眼角處鮮血已經凝固使得眼睛緊緊閉上,眼睛雖然緊閉著,淚水卻還是能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洗漱著臉頰的汙血,留下兩條清晰可見的血淚痕。
“別怕,我喊爺爺來救你”
紀松鶴到底是比夏驚蟄大兩歲,他立馬反應過來,先安撫夏驚蟄的情緒。雖說沒什麼用,他安撫他的,夏驚蟄哭夏驚蟄的,互不干擾。
“爺爺,爺爺,快過來”
紀松鶴站起來,對著他爺爺的方向用盡吃奶的力氣呼喊著這個對於夏驚蟄來說是救星的人。
紀松鶴的本家是這條村的,他爺爺紀樘早些年帶著一身木匠的本領出去闖,在外面娶了妻又生了子,子又生了孫。
紀樘老了,但是有家,有子孫。天倫之樂的喜悅讓他不在乎逐漸老去的哀愁,可越往後的幾年,妻子走了,兒媳因為難產走了,就連兒子也走了,白髮人送白髮人就算了,還連著送了兩個黑髮人。
他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不已,頭上的為數不多的黑髮也變白了。就像落葉要歸根,他開始想自己的父母,想念自己的老家,想念老家的親人朋友。於是他賣了在鎮子上的房屋,帶著畢生積蓄和孫子回到柏山村。把自己的手藝傳給孫子,偶爾接點簡單的木活,把祖宗留下的那幾塊田地重新耕種起來,帶著紀松鶴慢慢生活。
主要也是怕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走了,回到村裡起碼還有本家親戚或者小時的朋友能替他幫扶著照看紀松鶴,不至於讓他年紀小小就沒了依靠。
剛回柏山村的時候,紀松鶴八歲,轉眼已經在松山生活快一年了。母親的難產而亡,奶奶和父親的去世讓他被周圍的人罵克親,小小的人兒就這樣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懷疑之中,覺得自己是不詳之物,平時除了爺爺也不願和別人接觸。
回到松山村後這種情況更是嚴重,甚至都不願意出門見人,只願意時不時和爺爺一起出門伐木,以致於他都不認識村裡的小孩,對於眼前坑底的小孩,他同樣也不認識,但他卻意外聽到了他的呼喊並遵從本能來尋找他。
聽到紀松鶴的放聲大喊,夏驚蟄對於自己終於要得救的事實漸漸有了實感,於是他的哭聲稍微減弱了點,他呆呆的看著洞口希望那個被另一個孩子喚作爺爺的人能快點出現,好把他救出去。
“你別怕,爺爺很快就到的,我不走,我就在旁邊找找看有沒有可以用的棍子和藤條,等爺爺來了,你就可以上來了,我會一直和你說話的”
爺爺還沒等到,夏驚蟄的眼裡忽然又出現了那個發現自己的小孩,他用溫和的嗓音安撫著自己,和自己說他會在旁邊陪著他,和他說話,讓他不用害怕。
紀松鶴消失在夏驚蟄的視線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嗓音一直在夏驚蟄的耳畔響起。
聽著坑面上不斷傳來紀松鶴的話語聲以及一些翻找東西而發出的窸窣聲,夏驚蟄的心得以穩定下來,他靜坐在坑底,抬手細細揉娑著眼角那早已凝固的血液,希望能夠微微睜開眼睛,血液混著睫毛凝固已久,他稍微嘗試用力張開,睫毛處立馬就感受到一陣撕裂的疼痛,他於是放棄了所有動作,不哭不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救援。
因為地面上不斷傳來的聲響一直在安撫著他,他知道自己現在不是自己一個人,很快就能出去了。
紀松鶴的爺爺在聽到紀松鶴的呼喊後,猛的轉身一看,發現紀松鶴不在他的身旁,以為是紀松鶴出了什麼事,手腳慌亂地扔下斧頭找了過來,等終於見到紀松鶴毫髮無傷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瞬間如釋重負,差點沒忍住就想過去抓著紀松鶴給他一頓揍。
可把紀樘嚇著了,這可是他唯一的孫子啊,要是再出點什麼事,他有什麼臉面去見自己的妻子以及兒子兒媳。
紀松鶴沒有發現自家爺爺的異常,看見爺爺終於過來了,立馬跑到他身邊,指著前面的坑洞對他爺爺說。
“爺爺,那裡面有個小孩”
紀松鶴爺爺一聽立馬就明白了過來,剛剛松鶴就說聽到有人在哭,沒成想還真是。
爺孫倆湊到洞口往裡瞅,一個小孩,滿臉汙穢,縱是松鶴爺爺一時之間也沒認出這是誰家的小孩,眼下目標應是先把他救上來。
夏驚蟄得救了。
紀松鶴扛著斧頭走在他爺爺後邊,夏驚蟄伏在他爺爺背上,三人慢慢走出這幽暗晦深的林子。
邊走紀樘就邊問夏驚蟄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會一個人跑進著林子裡。
夏驚蟄也都老老實實的回答了。
為什麼會自己自己一個人跑進林子裡?
因為兔子。
沒錯就是因為兔子。
明亮的光線漸漸在夏驚蟄略為乾淨的右眼中緩緩清晰起來,得救再一次有了實感,身體也徹底放鬆癱軟下來,紀樘感覺背後的重量加重了,停下腳步稍微顛了殿。
以後再也不要兔子了,這是年幼的夏驚蟄走出那片林子後唯一的想法,並且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兔子真的就成他最討厭的動物。
但那只是在十歲之前,十歲之後兔子就又變成了他最喜歡的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