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陽沒有第一時間就把木槿言帶到他爹面前，他還是擔心。
不是擔心他爹，是擔心木槿言還是不願意面對他爹。
“槿言哥，這是你的外甥女，叫布布，布布來叫小舅舅好”
西屋那邊走出一個六七歲，看起來乖乖巧巧的小女孩，木槿葉把人牽到木槿言的跟前。
兩個高大的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布布到底是害怕的，拉著她孃的衣襬，先看了眼自已的孃親，再看看木槿陽。
只見木槿陽輕輕地點了點頭，布布這才仰起頭和木槿言對視，聲音小小的，怯怯地的喚了一聲“三舅舅好”。
一句時隔六七年，帶有幾分戒備意味的你好。
一陣風吹過，牆角的幾棵小草輕輕晃動著，砰的一聲，不知道哪裡的什麼東西輕輕地碎了。
木槿言低頭俯視著布布，聽見布布叫自已也沒回應，垂著的瞳孔微微顫動著。
布布得不到回應，她小心翼翼地瞧瞧了夏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求助性的瞅了瞅她娘和她二舅。
“啊，這位也是你小舅舅，快喚小舅舅好”
木槿葉才想起自已的疏忽，趕緊吩咐自已的女兒，但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讓布布喊夏路什麼好，只好也和木槿言一樣的煥法好了。
“小舅舅好”
“你好，喜歡吃糯米糕嗎？”
夏路蹲下來和小姑娘平視，露出溫柔的笑容，把手中的糕點遞給了布布，布布又看了眼她娘才接過夏路手中的東西。
“謝謝小舅舅”脆生生的聲響，少了幾分適才的戒備與陌生。
夏路輕輕捏了捏手中的另一隻手，木槿言回過神般也頓下身子來平視布布。
“你好”
你好，一句本該在六七年前就說的話。
“小舅舅好”
布布一時惶恐，下意識地又說了一遍。
“槿言來了，也去把大哥也叫回來吧”
木槿陽掌控著局面，想趁這個機會好好破冰。
“布布去叫吧，布布快去田裡把大舅叫回來。”
木父病重，需要有人照料著，木槿年兩兄弟輪流來照顧他，木槿葉嫁的是本村，離的近，一天之內也時不時過來看看。
今天恰好是木槿陽輪值，木槿年得空到田裡照看一下莊稼。
“我去……看看他吧”
布布走後，木槿言拉著夏路起身。
“好”
最終，木槿陽和木槿葉帶著倆人向東屋走去。
“吱”的一聲，一股濃厚的藥味和幾絲腐爛的氣味滾滾襲來。
屋內的東西有序地擺放著，看得出來屋子經常被打掃。
然而那股腐敗的氣息卻濃濃的聚集著，無法消散。
“是槿陽嗎？”內屋傳來如懸絲的詢問，不仔細聽的話都聽不出來。
木槿陽看了一眼門外的兩人，自已走向內屋。
“爹，是我”
“又要……咳咳咳……喝藥了嗎？”老人的嗓音有將死之人的微弱，又有喉頭像堵了一口濃痰的濃厚。
木槿陽走到床邊把人扶起來，老人乾枯的雙手無力地垂放著，黝黑的面板像蟒蛇一樣堆在上面，蒼老幹涸的臉上眯著兩條縫，那是眼睛的位置。
“爹，槿言他……”
“他還是不肯來是嗎……咳咳咳……”
“爹……”
老人順著女兒的聲音看去，覆蓋著一層黃膜的眼睛，在看到木槿葉身後兩個衣著乾淨的男人後透露出一絲光彩。
“你……槿言，是…咳咳咳…唔……”
老人身軀前仰，肩膀劇烈的抖動著，發白的棉被沾上一層暗紅的汙血。
屋內同時響起兩聲急躁的呼喊，以及急促的腳步聲。
“爹”
“爹”
木槿葉衝到床邊和木槿陽同時出聲。
“咳咳咳……我……我沒事”
老人別開木槿陽的攙扶，用自已枯瘦如柴的手臂一點一點的挪著擺著自已的身位。
“槿言，是你嗎？”
老人眼神熾熱地看著門外的人，生怕自已一眨眼，門外的人就會不見了。
“嗯，我是……木槿言”
木槿言拉著夏路跨過門檻，踱步過來。
“是你啊，你……願意來……看……我了嗎？”
兩行渾濁的水流無聲地淌下來，皺巴的面板稍稍舒展開來。
“你……是當年那個人？”
“嗯，是我”
夏路知道他是在問自已，乾脆利索出言。
“這樣啊……”
“槿言，我……我……”
“你不要多說，我只是來看看你，馬上就會走了”
“嗯，好……好好，沒關係……我知道”
“槿陽……槿年呢？”
“我讓布布去叫大哥了，他馬上就會回來了”
“好……好……咳咳咳咳”
嘴角的汙血越來越多，老人也不讓人替他抹掉，固執地要自已抹，新舊汙血混雜著幾絲黃痰黏在粗糙的手背上，髒亂又噁心。
老人伸手從枕下摸出一個匣子，垂著的頭，汙淚再次流了下來。
“你叫什麼？”
老人舉起匣子，招喚夏路。
“夏路”
“這個……開啟看看”
夏路接過老人手中的匣子，上面沾了一些老人的汙血。
開啟一看，是一錠二十兩的銀子。
“當年謝謝你，以後也拜託你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是十一年前賣白狐的價格。
“賣都賣了，怎麼？現在才想贖回來嗎？”
那一錠銀子再一次深深刺痛了木槿言。
“不……這二十兩是我後來這十年攢下來的……我”
想說什麼呢，說後悔了？說想把你贖回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說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把木槿言賣掉是鐵打的事實。
“對不起……”
“爹，我回來了”
布布把她大舅叫回來了，木槿年一進屋就見床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槿年啊……好好好……槿年，槿陽，槿年，槿葉……”
“爹”
“爹”
“爹”
“爹爹，抱抱”
他耳邊似乎又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從田裡回來，三個小子跑出來湧到他身邊，不停的叫著他，兩歲的女兒向著他蹣跚走來要抱抱，妻子聞聲出來溫柔地看著他。
霞光漫天飛舞，空中瀰漫著飯菜的香味。
老人堆滿褶皺的臉上綻放出滿意的笑容。
“你們先出去吧，我累了，先睡會兒”
聞言，木槿年心中瞭然，叫了一聲“爹……”
“沒事，出去吧，晚點再進來給我喂藥吧”老人雙手聲音堅決，雙手無力地撐著，緩緩地躺下來。
木槿年知道多說無益，順應他爹的意思讓眾人出去，“走吧，槿言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今晚就別走了，在家住一晚吧，槿陽槿葉快去準備晚飯吧。”
“好”木槿陽看了幾眼他爹又看了幾眼他哥，也尊重兩人的意思，帶著木槿葉出去了。
“夏路”
木槿年推著夏路兩口子往外走，床上蜷縮成一團的老人再次出聲叫住要走的人。
他眼神朦朧地盯著上方的房梁，年代久遠飽經侵蝕的房梁也露出它該有的模樣，梁身散發的著說不上來的黑，汙點斑駁，還有被啃食的痕跡。
“當年，這些年，還有以後……謝謝你了，你是個好孩子”
“槿言，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以後好好活著吧”
老人努力想翻過身去側著身子對他們，卻因使不上力無法成功，最終只是偏過頭看著以前自已妻子曾躺過無數次的位置，瞳孔逐漸失焦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氣息安穩緩慢，淺淺地睡過去了。
木槿年見老人別過身子去，被子輕微地起伏著，如釋重負地推著兩人出去了。
門再一次“吱”的一聲關上了，屋內寂靜無聲，若有若無的氣息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直至停止。樑上不知從哪跑出一隻老鼠，窸窸窣窣地跑著，“吱吱吱”地啃著屋樑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