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景仁殿，沉重的步子使他在門檻處不穩地一頓。
保寧即刻上前：“皇上，按照您先前的吩咐，周將軍服用了草藥後現在情況已經好轉了。”
“……知道了。”
“周將軍……要老奴給您帶句話……”
蘇煜望著沉沉的夜幕，並不說話。
保寧繼而道：“周將軍說，謝謝您……”
蘇煜面上並沒有作出多大起伏，只是無聲苦笑。
他不應該謝我。
……
不知道是第幾個寂靜的清晨。
蘇煜立在景仁殿的窗外，望著殿內在牆角緊縮著身體的沈寧暄，心裡早已揪成了一團。
喉頭滾動幾許，終是轉過了身去。
一旁的凌風望著皇上寞然的神情，忍不住開口了：“皇上，屬下冒昧一問，這麼久了，您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沈姑娘您將她禁在翊坤宮的原因呢？我想，看著沈姑娘的模樣，您心裡也不好受。”
蘇煜搖了搖頭：“她不需要知道。”
“現在宮中處處暗藏玄機，雖說您這樣可以直接保護沈姑娘不受傷害，可是，您就不怕她會恨您嗎？”
“凌風，你多言了。”
凌風嘆了一口氣：“屬下知錯。”
蘇煜眼下思緒混雜。他當然怕她恨他，可是，有些事情，她不必知道。
況且他們之間，彷彿陷入了僵局。
即使她恨自己，也總比受到不必要的傷害好。
“皇上，韓大人在議事殿等您。”保寧掂著小碎步上前。
蘇煜斂了眸：“知道了。”
景仁殿內。
沈寧暄望著眩目的頂梁，眼神逐漸泛白。
已經整整十五日了。
她就這樣，靜靜地呆在這殿內的一方天地，整整十五日了。
就像以前，也沒有被困這麼久過。
這半個多月裡，他……一次也沒有來看過自己……
那晚他的話在她耳中一遍遍迴響。
她確認了很多遍，自己好像真的……無關緊要了。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經歷過的一切，好像是一個相似的輪迴。
想了這麼多天，她怎麼也想不清楚。她疲憊了，也不考慮如何逃了。
只能走到這一步了嗎……不僅是恍惚，更多的是絕望。
好像，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了。
淚水已經乾涸，這份痛苦，她也……不想再忍受了。她累了，不想再面對了，也不想，再留戀了。
像是有某種力量驅使著她，她失了魂般怔怔地走向寢榻，緩緩摸出床板下那隻匕首。
時隔六個多月，她又一次拿出了這支利刃。
“阿煜，我好累……”
真的好累，結束吧。
……
萬丈蒼穹之上，不見星光。
沉沉的黑夜籠罩了屋殿。
一如往常，這個時辰，她應是睡著的。蘇煜踏著疲憊的步子走進景仁殿。
殿內昏昏沉沉，不見光亮。
濃稠的黑暗中，彷彿瀰漫著一種異樣的氣味。
好像是……淡淡的血腥味。
蘇煜心頭一緊，疾步跑到榻前。
眼前一幕足以讓他呼吸斷裂。
紗幔搖曳的簾內，沈寧暄一襲被血染了大半的白衣靜靜躺在榻上，烏髮散亂地披在肩頭。
月光溫柔地灑在她恬靜的面上，把本就蒼白的面容照得更加慘白。
蘇煜瞳孔發顫，一把抓住沈寧暄細白的手腕，上面的紅痕實在是刺眼，刺得他眼眶發紅，刺落了還未來得及醞釀的淚。
“然然！”
他的手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撫上她的小臉，發狂般大喊。
“太醫！太醫——”
心像是被無情的利刃狠狠剜開，極度的悲傷讓他陷入痛苦與痴狂的漩渦。
“沈然——”
“你醒醒……沈然——”
“……沈然……”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嚎叫讓他喪失了理智，靈魂彷彿被撕裂。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榻上之人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發慘白。太醫一臉凝重地為沈寧暄把著脈。感受著微弱漸沒的脈搏，心中忐忑不安。
他站起身，對著怔在榻旁的蘇煜吞吞吐吐：“皇……皇上，沈姑娘失血過多，脈搏微弱，不知……還能不能挺過今晚……”
太醫說罷，即刻跪在地上，伏下身，渾身顫抖。
這幾句話徹底在蘇煜心底重重一擊，撕裂地破碎。
蘇煜再也站不穩，踉蹌著後退幾步，睜大了猩紅的雙眼，眼神卻沒有焦點。
他身體搖搖欲墜，嘴裡喃喃著：“不可能……她不可能……”
蘇煜一把揪起跪在地上太醫的衣領，發狂般地怒吼：“用最好的醫術，醫不好，死罪！”
太醫被嚇得癱在地上，額頭瞬間冒了一層汗，慌慌張張道：“臣……臣這就去想辦法……”踉蹌著跑了出去。
哪有什麼辦法，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啊。
殿內，蘇煜眼神空洞，面上清淚縱橫，不住地搖著頭，嘴裡一直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心卻疼地如刀絞，淚水不住地往下流。
他真的害怕了。
沈然……為什麼……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你總是這樣自私，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為什麼……為什麼不考慮我的感受……
他緊抓著沈寧暄冰冷的手，貼在自己眼淚縱橫的面上，語調沙啞地哀求：“我求求你，你醒來……只要你醒來，我什麼都答應你……好不好……”
懷中之人的體溫愈發冰冷，蘇煜將她摟得更緊，自己卻渾身顫抖：“你醒來好不好……”他嗚咽著，直到自己都聽不清。
……
冬的第一場雪在某個平靜的夜無聲落下。
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日了，他懷裡的她，仍只剩微弱的呼吸和冰冷的體溫，不見一絲回暖。
這一晚，他沒有哭，沒有喊，也沒有再衝宮人發脾氣。
只是如同前幾個日夜那般，懷抱著她，靜靜坐著，面上卻是交雜的乾透了的淚痕，死寂一片。
寒氣透過窗欞，竄進屋內。
蘇煜動作遲緩地將玄黑的毛氅覆在懷中之人的身上。
微微發顫的手在她面上摩挲著，輕輕抿著她唇上剛被梳妝好的紅脂。
又將她烏鬢上的金釵扶正。
他的然然，本應該這樣明媚漂亮的。
窗外隨風搖曳的琉璃燈透過窗的縫隙在牆上暈下一片暖黃，似這個冬日裡唯一的溫度。
他空洞的眸痴痴地望著窗外飄零的雪花。
“然然，下雪了。”
淚水隨即毫無意識地淌了下來。
“你不是說，要陪我看京城的初雪嗎……”
“你醒來，我們一起看雪好不好……”
……夜深，雪還是無聲下著，早已將磚地鋪了厚厚一層，在燈火的照耀下閃著晶瑩的亮光。
宮道上，他橫抱著她，踏著碎雪，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
黑羽的大氅將他懷裡的人覆蓋了全部，只露出半隻頭上的髻角和一雙硃紅的繡花鞋，精緻的紋路在暖黃色的燈火下閃著金光。
“然然，你看，我們的第一場雪來了……”
宮道兩旁的宮女太監皆下跪低著頭，只是聽著嘎吱嘎吱的踩雪聲，誰也不敢抬頭看。
這麼多年，他們一直努力猜測這位年輕帝王的心緒，天冷了加衣，走累了抬轎，生怕一點疏忽，生怕哪裡做得不當。為奴的，只想伺候好主子，做好分內之事。只是對此眼前，他們猜不透，也不敢再去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