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母親
小年過去轉眼便是除夕, 前些日子溫雪杳與寧寶珠已經命人將祠堂打掃了出來。
寧國公府有規矩,女子是不能祭祖的,所以到了當日, 溫雪杳反倒未有前幾日忙碌。
寧珩祭拜過祖先後,一人留在了家祠。
這樣的日子,他幾乎是不可抑制地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國公夫人, 他的生母。
他沉默地又一次擦拭了她的靈牌,寂靜的祠堂內,他的聲音格外冷清孤寂。
“母親,如今我過得很好。”你一定很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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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珩祭祖的時候, 溫雪杳也沒有閒著。
她在想上一世發生的事。
上一世年後邊關告戰, 彼時她剛與寧珩退婚不久,溫長青因她的事著急上火, 一時間染了風寒半個多月都不見好, 於是領兵出征一事最後就落在了盛家長子頭上。
或許就是此刻,官家對溫家開始滋生不滿。
然而當他踏入門內,隨著屋內熱浪一同迎來的,卻是一聲嬌俏的喜聲。
溫雪杳心中記掛著這件大事,是以晚上的團圓飯也吃的食不知味。
“想什麼呢,一路瞧你心不在焉的。”寧珩將人拉回來,抬手撥掉對方肩頭與發上的雪,才道:“好了,進去吧。”
她又怎可能會求他幫忙!
所以,她寧願這一世兄長做出與前世一樣的選擇,不要上戰場。
抬眸望去,面上洋溢著笑容的少女手捧一個木托盤,裡面擺放著一件素色繡並蒂蓮的裡衣。
雪天的路更加難行,一路從堂廳回到小院,足足比平日多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她只覺得盛將軍是保家衛國的忠勇之將, 就算打了一場敗仗,可也獻出了自己的性命, 理應厚葬。
是寧國公府冷清的除夕讓她憶起以往的熱鬧了麼?是想到了幼時在溫府的日子,還是想到了那段在江南路家的時光?
彷彿暴雪融化成積水又凍結成寒冰。
溫雪杳一路失神,正下意識掀開簾子準備往屋裡走,小臂被人拽住。
溫雪杳張了張嘴,又闔上。
但不知道從前線傳回什麼訊息,最後的結果竟是官家大怒, 盛家滿門險些因一人而全族獲罪。
她根本不懂得率兵打仗,若此事能告知兄長與其商榷是最妥當的,可她重生一事,偏偏不能告訴任何人。
但今年不一樣,他有了自己的家。
寧珩自嘲一笑,隨手拂去身上的雪,轉身往屋內走。
這是寧珩成婚後的第一個新歲,與以往自是有所不同。
溫雪杳有些發愁。
她好像人在寧國公府,可心卻不知道飛向了何處。
除夕夜,府裡一片燈火通明。寧珩牽著身後的溫雪杳,兩人在雪地裡一深一淺的走著,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等兩人行至門前邁上臺階,鞋面的積雪一抖,便簌簌落在兩旁。
因為她清楚的記得,盛將軍此次帶了五萬盛家軍離京,最後只回來不到一萬,而作為主帥的盛將軍也在那場戰事中犧牲。
可當他看到今日頻頻出神的溫雪杳,他的心彷彿又墜入冰窖。
方才一路走回來,她甚至沒有同自己說半句話。
可溫雪杳不會忘記,上一世溫家覆滅,他雖不是主謀,卻也有推波助瀾之嫌。
不對。
這一世許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 溫雪杳不確定這一次兄長會不會出徵, 但若可以選,她其實寧願溫長青不要去。
也不是任何人,除了元燁,因為他也是重生而來的。
縱是來日再多兇險,可伊始這日也應該歡歡喜喜的。
但他又如何能怪得了旁人,就算只是如今的日子,也是他萬般謀劃求來的。
溫雪杳沒想到寧珩會是這個反應,她一路都有些失神落魄,方才踏進屋裡看到擺在床頭的新衣,才恍然想起今日如何也不應該愁苦著一張臉。
寧珩忽地有些冷。
這一世她沒整出那些么蛾子,又如何將兄長牽絆在京中呢?與此同時她又有些糾結,若兄長做出的選擇與前世一樣,那麼之後溫家的下場是不是依舊不會改變?
她眼角眉梢的笑容彷彿能融化萬千風雪,令寧珩一時看呆了眼。
“夫君,這是我為你做的新衣。”
寧國公府人丁稀少,這樣的節日對於曾經的他來說是寡淡的,甚至一想到別人家裡的其樂融融,他便覺得這樣的冬日尤為的冷。
難道就只有她一人的命運改變了麼?
迷迷糊糊便熬到了守夜的時辰。
溫雪杳在深閨中,不懂戰事、更不懂朝堂上的勾心鬥角。
洩氣地轉身往屋裡鑽。
瞧吧。
於是,她迅速整理心情,揚起一抹燦爛的笑。
寧珩心中又開始糾結。他清楚不應該在此時煞風景,但心裡就是忍不住去想,她此前心事重重,是不是在想曾經的舊事與舊人。
就連看到她捧著新衣到他面前時,歡喜雀躍過後又是忍不住的一陣心裡發堵、發酸。
如今為他所作之事,她是不是也對旁人做過?是不是送禮時也是像如今一般,對那人展露笑顏?
寧珩深知他不應該糾結於此,是以,這樣的情緒也只在他腦海中停留一息,便被他悄無聲息地藏進了心底的陰暗處。
阿杳不會喜歡的,她不會喜歡那樣斤斤計較、拈酸吃醋的他。
她喜歡的是寬容大度、溫潤和善的他。
於是,他很快壓下心底的惡意,嘴角揚起一抹淺笑,讓此刻的自己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莫非是阿杳親手所做?”
寧珩知曉溫雪杳女紅極為出色,在見她點頭應是後便不覺意外。
緞面柔滑,似還染有少女觸控時的溫度,他的手撫過新衣,不安的心莫名平靜下來。
對面的溫雪杳也鬆了一口氣,見寧珩板著臉默不作聲,還以為他是不喜歡,現在瞧他的開心的樣子,方才恐怕是一時間未反應過來罷。
寧珩拿起衣裳,在自己肩頭比劃一下,抬首問道:“為何突然想起要給我做衣裳?”
溫雪杳:“也不是很突然,有一段日子了。”
這下寧珩更加意外,心像是被填滿。
“府上年關底都會有繡閣的人來為你量體裁衣,但我聽寶珠說,她們做的多是外衫。於是我便從庫房裡自己挑了料子,做了兩件裡衣。”說到這,溫雪杳覺得似乎稍顯刻意,欲蓋彌彰的補了句,“正好我也要給自己做,就順手多做了兩件罷了.”
寧珩輕快一笑,也沒有拆穿她,“瞧著倒是很合身,未曾想阿杳竟將我的身量記得如此清楚了。”
溫雪杳長睫一顫:“也不知合不合身,還得你試過才知。”
“那我現在試試?”說罷,不待溫雪杳回應,人已經開始寬衣解帶。
溫雪杳先是一愣,繼而忍俊不禁上前幫忙,瞧著對方急切的模樣,她心裡也跟著一併歡喜。
如此毛毛躁躁的,倒不像是平日裡那個矜貴剋制的世子,反倒像得了甜頭的稚童。
溫雪杳忍不住打趣他:“阿珩哥哥,你怎麼像小孩子一般,一件新衣也值得你這般歡喜。”
寧珩解帶的手頓了頓,沉默須臾,輕聲道:“除了繡閣,這是第一次有人親手為我做衣裳。”
溫雪杳屬實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緣由,寧國公府雖是高門大戶,可也不至於令國公夫人、也就是寧珩的母親,那般五指不沾陽春水,從小到大連一件貼身衣裳都未曾給兒子親手縫製過吧?
她隱約聽寧寶珠提起過,國公夫人是在寧珩十四歲那年過世的。愛子莫若母,她與溫長青幼時的衣衫便皆出於母親之手,寧珩怎會一件都沒有呢?
思及此,溫雪杳猛地憶起先前寶珠說國公夫人並不喜歡寧珩,當時她還以為那只是兄妹間的酸話。
因為母親在世時,溫雪杳就沒少同溫長青在她面前爭寵,所以還以為他們兄妹二人不過是與自己和哥哥一樣罷了。
似是看出溫雪杳的疑惑,寧珩溫聲道:“阿杳不必懷疑,我母親的確未曾給我做過衣裳,就連寶珠,她也不曾為她做過。”
溫雪杳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捏住,她愧疚地垂下眼,低聲道:“我並非有意”
寧珩緩緩搖頭,“不是什麼大事,阿杳不必與我道歉,再者說這又不是你的錯。”
溫雪杳再看他此時臉上的雲淡風輕,只覺得一切都是他故作堅強,在強撐罷了。
原來那時寶珠所說的,國公夫人不喜寧珩的話,居然都是真的。
她軟聲安慰道:“沒有關係的阿珩哥哥,你喜歡什麼樣式的,日後我來給你做。”
寧珩抬眸瞧她一眼,點頭,“好。”
他將新衣換上,柔軟的裡衣順著青年矯健的身形垂落。
他張開雙臂在溫雪杳面前轉了一圈,“剛剛好。”
溫雪杳點頭,“合身便好。”
寧珩只說試一試,但穿上之後,卻沒有了脫下來的意思。
屋裡燃著暖爐,雖不算冷,但僅穿一件裡衣要熬幾個時辰守歲,也怕是會染上風寒。
寧珩在椅子上坐下,顯然沒有再穿上外衫的打算。溫雪杳無奈,只能找了一件大氅給他披上。
“夜裡涼,還是穿得厚實些好。”
寧珩點了下頭,沒拒絕,但目光卻不由落在遠處的雕花銅鏡上,銅鏡裡青年素白的裡衣被墨色的大氅包裹,看不清晰。
他皺了下眉。
人坐著不動,不一會兒身子骨就愈發覺得寒涼,溫雪杳讓小暑又抱了兩個湯婆子過來。她自己揣一個,另一個塞給寧珩。
兩人一開始是一人倚在美人榻上,一人坐在桌前。
不知是不是坐著發睏,沒一會兒,寧珩也抱著湯婆子坐到了溫雪杳旁邊。
坐著坐著,兩人便都倚在榻上,寧珩躺在溫雪杳身後,長臂將人籠罩在懷中,一件大氅蓋在兩人身上。
“也不知如今我兄長他們在做什麼。”近些日子不能回門,溫雪杳忍不住輕嘆一聲。
寧珩猜到什麼,緩聲道:“方才阿杳幾次出神,莫不是就在想這個?”
溫雪杳點了點頭,但她的想應與寧珩所想的不大一樣,比起思念,她心中擔憂更多幾分。
“說到舅兄,我忽而想到一件事。”寧珩捏住溫雪杳的下頜,讓她看向自己。
“先前幾次我便想叮囑,你最好莫要與路家表兄一家子走得太近,但後來聽聞他們主動搬出溫府,且你也與他們來往不多,我便未提此事。”
溫雪杳見寧珩神色鄭重嚴肅,稍稍驚訝的同時,疑惑道:“路姨母和表兄並未在溫府住?”
“我陪你回門那日晚上,他們便去路家在城中的別院住了,並未在溫府久留。”寧珩道,“我還以為去山莊那日,你兄長或是表兄同你說過。”
“並未。”溫雪杳搖了搖頭,心裡也猜到估計是念她剛嫁入寧國公府,便不願讓她多操心旁的事。
可是為什麼呢?路姨母與表兄為何要搬出去。
就算母親不在了,可以父親對母親的情誼,是絕做不出將前來為她操辦婚事的路姨母同表兄一家趕出府的,所以應當是他們自己不願在溫府住。
路姨母因為母親過世的事,一直對父親不滿,莫非這就是原因?
“阿珩哥哥,可你為何要說讓我少與路家人來往?”更令她費解的是寧珩方才的這番話。
“這便是我先前想同你說的,也應是你表兄一家不願在溫府住的原因。”寧珩解釋道:“這些事舅兄或是岳父應當未同你說過,前朝動盪、與鄰國戰火不斷,彼時先皇將兵權幾分,分給了當時朝中的幾員大將,命將領率兵征戰各方。直至如今官家繼位,這幾年周圍勢力已被平定的差不多,也就只有與海國相鄰的邊關戰事依舊未絕。”
“前朝武將眾多,一直延續至今,你可知如今兵權在哪幾家手中?”
溫雪杳作為深閨女子,對這些本應是不瞭解的,可她前世經歷過溫家敗落,不免有所耳聞。但她還是搖了搖頭,只道:“我只知道兄長手中是有的。”
此次溫長青回京,便帶了一萬士兵歸京,而這也不是全部。
她若裝作一無所知,反更顯得說不過去。
寧珩頷首,“你兄長如今手中的這支,其實原是從你外祖手中的路家軍分出來的。眼下要論軍權,唯有盛家與路家獨大,再次便是孫家與王家。”
“你兄長甫一率兵歸京,你表兄又隨後入京,雖明面上路家人是為參加你我大婚而入的京,可官家多疑,且你表兄他們似暫時未有離開的打算,所以你可知我為何勸你同你兄長,莫要與路家人走得太近了?”
“不過你路表兄也是個明白人,自己便主動搬出溫府了。”
溫雪杳心中啞然,竟是這樣。
須臾,她猛地想到什麼,驚恐出聲:“阿珩哥哥,你方才所說的,如今手中兵權最多的是哪家?”
“盛家。”
前世年後戰死沙場的,可不就是盛將軍。
溫雪杳心中一涼,忽地意識到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