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農忙開始,村裡田地裡早晚便見到長工和僱的短工身影。天才微微發亮,他們便過來收割稻穀,一堆堆已割掉的稻穀堆放在田裡,空出一大塊的田茬;婦人們在打稻機上踩踏著,田裡淤泥很粘仍有一些春季放的魚在泥裡冒泡。
八寶一大早便拉上我去捉魚,根生也早早就在我房門口等著:他身材瘦小,歲數雖比我和八寶年長,卻長著一張娃娃臉,他做事謹慎細心,作為陪伴八寶的下人中,太太是最放心他的。
同八寶出去,只要是在村內,我就不用經過太太允許,只要我看管好八寶,太太也不會過問我們去哪!當我們出現在田邊時就有人對我們喊道:
“根生又來捉魚了!”
根生笑了笑拿著桶,跑到朝他喊話的大叔旁邊道:“大寶叔,這泥裡還有魚吧!”
“有,春季放得魚苗多得很,再不捉這水乾掉!魚就得乾死了。”
他下田摸索,捉上的魚都不大,但拿來的桶已裝了小半桶,我拉著八寶在泥基上問根生
“這魚怎麼能在淤泥裡活?”
根生看向我說:“少奶奶,你不知道吧!春季插秧時,這幾十畝田都會灌滿水,苗在水裡長著,魚苗放在裡面就可以吃掉田裡的雜草和蟲,到秋季的時候就可以捉魚吃了!”
“喔!原來這樣!”
“少奶奶,這田裡學問還多著呢!你是城裡人當然不懂!”
八寶也伸腳下去,根生看著他,我也不管他,由著他跟著根生。清晨空氣很好,深呼吸還有一股淡淡的稻香味,太陽已從嶺上爬了出來,遠處的稻田已蒙上了陽光;遠看過去忙碌的身影在起伏著,這樣的景色就像我看見過西洋人畫的油畫,安靜!祥和!
最開心的是八寶,他永遠是無憂無慮的!只見他把捉到的魚高高舉起衝著我笑,他的笑容是天真無邪的!在他的世界裡沒有痛苦回憶!沒有常人的思念!他的思維是直觀的!永遠只是接觸事物表層的歡樂,說真的我很羨慕他!他
他舉起的魚尾甩的他一臉泥巴,他學根生把魚丟桶裡,可每次都丟不中,我只好下去幫忙再捉,魚身很滑輕易的又溜進田裡。李媽此時過來看,她看見桶已有半桶的魚,她就用小竹簍裝上幾條大的,回去的就要繞上一大圈往她家裡去。我拉上八寶便跟上,他一身的泥巴。到李媽家門口,小牛豆快速爬來,李媽丟下魚便去抱他,胖墩墩的小牛豆已經開始認人了。我看向豆花卻更瘦了。我問她:
“你怎麼又瘦了!”
“牛豆吃奶吃得兇。”
“你該讓他戒奶了!”
“他鬧得厲害!又不吃米飯!只能讓他吃了!”
我看大牛不在屋問她:“大牛呢?”
“這時節都下田了!”
李媽把牛豆給我抱著,她把魚養在木桶裡用一塊小石板壓桶面上,就過來逗牛豆,牛豆衝著她笑。豆花端水過來把八寶的臉洗乾淨,李媽道:“他身子髒得很,我們回去要再衝衝的。”
“媽,你留家吃飯再回。”
“我在這吃,不了!李家飯菜總比家好!豆花,那魚燉著吃才有奶!你看你都給牛豆吸瘦了!”
“媽,我知道了!”
我把牛豆遞給豆花抱著,她抱著牛豆送我們到了屋背路上,我衝她招手招手讓她回去。
一到家,李媽就拉八寶在天井口將著衣服沖洗,根生脫光上衣用水衝著,他瘦得只見肋骨。我拉八寶回去換衣服,又拿了一身八寶衣服讓根生換上,他看我滿臉通紅,我笑道:
“八寶衣服多得很,這套你拿去穿,就不用還回來了。”
“謝謝少奶奶。”
李媽過來道:“根生想討媳婦吧?”根生臉和脖子彤紅,李媽笑道:“根生是想媳婦了!得趕緊讓你爹替你說上一門親事!”根生抱著衣服跑了。後來我才知道根生不是二叔親生孩子,他是讓人拐到這,讓太太買了去,太太又見二叔夫妻倆沒孩子,便讓根生認二叔二嬸做爹孃,他來時才五歲,已經有點懂事了!
那天半夜,陳媽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她趕緊起床透過門眼看去,見門口站了一個人,她小聲問道:“你是誰呀?”門外頭小聲道:“陳媽,我是柳生。”陳媽把閂弄開,開啟半扇門,柳生閃了進來。這是柳生第二次半夜過來的,陳媽知道有急事,他往裡屋衝,她也沒攔他,只小聲叮囑道:
“官爺,這夜裡靜,你腳步聲放輕點!”
後來她又覺得不妥,又匆匆追了上來道:“少奶奶後堂屋睡得是太太,你要不在前堂等著,我去叫少奶奶過來。”
柳生立住道:“我是很要緊的事,煩請老媽媽幫忙。”
“沒事!我主要是怕驚動太太不好!她要問起也不好嘛!那我去啦!”
她回去提了燈出來,踮著小腳匆匆往我屋去,到了我窗戶跟前小聲的叫道:“少奶奶,少奶奶…”我睡的迷糊聽見有人叫我,又像不是,人清醒後細聽是門房陳媽的聲音,我急忙起床開門,陳媽伸頭過來小聲的說:
“少奶奶,軍隊的官爺找你。”
她說軍隊無疑是紹興他們,這三更半夜找我不會有啥要緊的事,我想起五月那天紹興過來找我,他不會又要離開吧?我輕輕關上房門匆匆跟門房媽子來到前堂,柳生見我過來道:
“營長過來啦!他在外面等你——臨時緊急軍務深夜同老太太告別來不及了!也免得打擾她,但營長要見見你。”
“他在哪?”
“他在村尾等你,我們是臨時收到命令,營長說來不及到鎮上找你嫂子了,讓你跟她通傳一下!”
我匆匆跟他走了,陳媽伸頭朝外看了一眼就趕緊關上院門。我走到村尾見到紹興正背對村路在抽菸,我跑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他轉身摟著我說:
“我要換防了!”
“去哪?”
“雙嶺鎮固家村。”
“這是在哪呀?”
“跟你說你也不知道!夢兒,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跟著李家走,我相信李老爺一定能安頓好你們。”
“紹興是不是要打仗了?紹興,你可不能死,你答應我的事還沒做到!你可不要丟下我!”
“放心吧!答應你的事我沒做到怎麼能死!這打仗的閻羅王都是捉膽小的,我膽子大著呢!輪不到我!如果李家決定走,你先跟過去,仗打完後,我找你去。何況這只是換防,你別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中國現在還有那個地方不打仗的!”
“放心吧!沒事的。”
只要提起打仗,我耳邊就“嗡嗡”作響,滿腦子就是武漢轟炸的情景,炮火連天,那堆積的屍首,而如今這樣的情形已經與我息息相關!我害怕失去紹興!我害怕聽到打仗!我急得淚水掉落下來抱著他不鬆手,他安慰我道:
“夢兒別怕,這是部隊常有的事他,你要學會習慣!”
他低頭親吻我額頭,輕拍著我背。此時此景,我只能放開他,他是軍人,保家衛國是他的使命!我既然選擇了他,就必須要接受離別的痛苦!我抬頭看著他道:
“要是打仗,我希望你能躲過一切炮彈能活著回來!為國,我希望你能多殺鬼子!為死去的人報仇!紹興你放心去吧!我等你!”
他把我摟進懷,他此時是明白的,他不可能誆騙住我,湖南這一場大戰迫於眉睫,日本人要佔領長沙,就必須要透過新牆河進入,而他換防的地方與新牆河相隔不到一公里,戰略位置是十分重要的!他道:
“雲臺來不及跟小七告別了,明日你替他說一下。”
他替我抹淚,我放開他定定看了他數十秒,他掉頭走了。我看見他與柳生一前一後的背影,遠去的槍聲,炮聲又似乎在耳邊迴響。
部隊是連夜岀發,軍用吉普車開在了部隊的前頭,熾白的車燈照向前面,他們是悄無聲息的撤走。車上雲臺抓著方向盤問紹興:“見到夢兒說什麼了?”紹興扭頭看著他道:“你是在想你與小七見面會怎樣吧?”雲臺看著前面道:“她一定是要陪我去,打小日本她可沒手軟過!”倆人笑著,雲臺嚴肅道:
“紹興,這次可能要有場大仗了!盼這場仗老子盼的手都癢癢了!一聽到上面突然撤防佈防,我就知道有大動靜了!上月我就聽聞日軍有轉打長沙念頭,現在看是八九不離十了!而且我看了下地圖——我們現駐防點一公里之外的架子山前面就是新牆河,日軍小部隊如從岳陽與通城日軍主力部隊匯合,肯定要攻打新牆河北的守軍,到那時楊柳街以及固家村和新牆河南面恐成炮火陣地了!”
紹興靜靜的聽著,等雲臺說完,他接著說道:
“你分析的對!而且日軍主力必從汨羅江上游平江地區突擊!自從武漢會戰撤退後,我早已料想會有這一天了!”
“小子你怕死嗎?”
紹興側頭看向他笑道:“你恐怕有牽掛了!”他道:“我有啥好牽掛的,樊七這土匪婆子沒了我,她更自在!我這命早交給黨國了!倒是你不同了!”
“我沒改變初衷!”
“所以你不敢娶夢兒!又不敢把她從李家弄走!”
他不語,雲臺是懂他的,他笑道:
“夢兒與樊七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樊七大大咧咧的!不愛記事,夢兒就多愁善感一點,不過你倆人倒挺合的來!唉紹興!漂亮女人你見多了!咋就看上了林夢,還一頭紮了下去!”
“緣份到了,就像你做浪子許久,咋就願意娶小七呢?”
“也是!想我情場浪子終歸要讓人管囉!”
倆人長時間的沉默各想各自的心事,後面隊伍緊跟著,偶爾會聽到連長在後面催促的聲音,嶺上的蟲鳴聲如同歡送他們的樂曲低聲的哼唱著。
天大亮,部隊進入了雙嶺鎮,他們從半夜急行20公里,到了雙嶺鎮後又馬不停蹄的前往固家村。一條小村落在次日早晨駐進了五百人,在菜地忙活的村民匆忙回家,士兵有秩序的在村口田地間休整。
村屋前的空地上已曬滿了稻穀。隊伍休整片刻,就見村民擁著一位頭須全白的老者過來,紹興急忙從車上下來向他迎去作揖道:
“打擾大家了!”
老者上下打量紹興看著他說道:“長官好啊!請問各位是路過此地嗎?”
“老先生不是的——我們是奉命駐紮在此,各位不用慌張!我們不擾民請放心!”
“那敢請問長官是那個部隊的。”
“我們是國軍95師13團三營,我是營長林紹興。”
“林營長啊!部隊能駐紮在這真蓬蓽生輝啊!歡迎啊!”老者上去握住紹興的手,紹興對他說:“謝謝老先生的接待。”老先生回頭對一小夥道:“木子,去,給士兵們準備水。”木子往回跑去,不一會,她與幾位婦人擔來了水桶,放在休整的隊伍中,士兵們拿起桶裡的水勺灌水。柳生也給紹興裝了一壺遞給他,老者看著他們又問道:
“請問長官,隊伍是駐紮村內還是村外?”
“我們還沒勘察附近暫時還未決定,老先生你可以先讓村民回去,桶轉頭我讓士兵去還。”
“不用了!讓我們來取,你們初到此地,準備不足,有需要可向我們說。”
“太感謝了!”
紹興向老者鞠躬,老者轉向身後喊道:“都別圍觀了,都回吧!該幹什麼接著幹。”老者讓人攙扶著回去,村民也就散了。
村民走後,紹興回到車內把地圖開啟與雲臺商議,他拿望遠鏡下車四處觀望:這村落周邊全是低山區,海拔不足百米;從進村的泥路來看分叉點很多。他命各連先原地休整。他帶雲臺爬上了村右邊的一座山嶺;嶺上植被密植,山地巖質堅硬,要短期內挖掘如竹高嶺的工事擴充套件根本不可能,只能挖掘藏身的淺溝,而且從這一片嶺看去,他發現嶺前的一條大溝壑日軍大型機械根本無法伸展——而這條溝壑正連線古營道口,從那透過架子山過新牆河就能直達長沙。這就是司令部為何讓他駐紮於此的原因,這裡無疑是最好的。他指向前頭對雲臺說:
“雲臺,你看一下。”
雲臺接過望遠境看去,前面大溝壑往前走就是古營道口,他明白紹興的意思,當下他們決定駐紮在此,紹興把地圖攤開在地上說:
“雲臺,如日軍想完成對我軍的合圍,它們主力軍往汨羅江上游而來,奈良支隊從岳陽往楊柳街夾攻,新牆河北就會成為主戰場,而我們這裡必是堅守北岸的最後防線了。”
雲臺仔細琢磨,他把地圖合上遞給柳生說:“走,去架子山看一下。”
三人下嶺,步行往固家村口前面臨近新牆河的架子山上,上到嶺頂。雲臺用望遠鏡看向河對面的南岸:那邊是一大片的田地完全沒有可以遮擋的地方,是一處平原地帶,一條村落靜靜的佇立在那,雲臺回頭對紹興說:
“其實這一點上面早已想過了!紹興,剛才過來我們用了半小時,如緊急撤退的話到這十五分鐘即可;我們分兩道防線,一二道防線先把物資擺好,從第一道防線退下,緊跟著第二道防線便可用上。”
“你跟我的想法一拍即合!”
既然已決定好地方,紹興讓柳生通知各連。到了晌午時分,整片嶺上佈滿了土黃色的身影和挖動泥塊的“咔喳,咔喳”聲有節奏的響起;整個嶺從頂到背面嶺半坡挖了三道防線,溝深不到1米,寬不到0.5米,這條工事士兵們用了兩天時間的完成。
這期間村民為士兵們帶來了乾糧,全是今秋第一輪的炒米,部分青壯年也加進了挖掘中,固家村熱鬧了起來,婦女們也自發擔水上嶺讓士兵們解渴。紹興非常感激村民,如果沒有村民幫助過渡必很困難,雖然現在抗戰一直面臨輸的可能!但有人民的支援那便是他們強心針,勝利就不遠了!
紹興走的那天早上,我恍恍惚惚好一會,才想起要通知小七,便匆匆趕到太太房門口,正躊躇的如何向太太開口,倒是王媽請我進去了,一進門,太太正在梳妝,她看著鏡子道:
“昨夜大舅哥來為得是何事?”
“臨時換防,來不及同娘告別,讓我同娘說一聲,關營長事急也沒通知小七,也讓我和她傳個話!”
“換防,是要打仗嗎?”
她看向我,我道:“只是尋常換防。”她站了起來道:“你吃過早飯啦!”我上前扶著她道:“我哥突然說換防,我這心七上八下的沒胃口!”
“那你就去找小七吧,你姐倆見面總比待家裡強,讓馬叔送你去。”
“唉!娘,八寶…”
“等會我讓王媽過去。”
我匆匆岀來找馬叔要車去。到了鎮上,又急忙繞到小院衚衕。我讓馬叔在衚衕口等,我去敲響了小院那一道黑漆的小門,門裡聽到樊七的回答聲,人卻還沒過來開門。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後,她才慢悠悠的走來開啟門,見來人是我,她驚訝的問道:
“你咋來了?”
“我來替雲臺給你帶個話,他們昨晚移防了。”
“移去哪啦?前天他還在家呢·”
她拉我進院,在香椿樹底下的桌邊坐下:“雙嶺鎮,小七,你說他們是不是要打仗了?”
“當兵的吃的國家糧響,這調防打仗都是預定的事,你別急!紹興他們是軍官這衝鋒在前的事不是他們乾的。”
“你怎麼能這麼寬心?”
“這種事急又急不來!由不得我們想!夢兒,我煮了小米粥來一碗。”
她轉進了廚房,而我此刻的心仍是焦慮的,我經歷過大轟炸,也見過那堆著像小山似的屍體,我無法不把戰爭與這些聯絡上。坐在香椿樹下看著院落,結婚時的熱鬧已退去,可現在回憶起仍像昨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