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終於如願了,但沒想到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他是經歷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如夢的地方,看到她時,總想自己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不可能抓不住的。但此時他終於明白,那個夢已經丟在自己背後了,丟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飩之中了,不知在什麼地方。那裡黑黝黝的道路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沒什麼好說的,是吧。”她端起手中的咖啡,輕輕的抿了一口。“我們這次見到離大學已過了30年了吧,我還記得你最後給我的留言,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30年前的人也走了,然而30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我也記得,我還記得這段文字上面還有一段,說著他對著手機唸了出來: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孃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射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絲-----他看著她時,纖巧的手指上不知什麼時候夾著一根纖細的女士香菸,嫩紅的唇彩裹著一股青煙嫋嫋升起,仰著身子向後仰到了椅背上,喉嚨裡發出輕微的漾響。
透過迷濛上旋的煙霧,她看到了自己第一次陪睡的那位銀行行長在別墅被帶走時的不甘,看到了那個傾心跟隨自己的男孩得到分手訊息後的發狂,看到了為那個專案只能陪那個禿頂副市長睡在她身邊時笑的無恥,看到了那個瘦削的海歸博士在一番碰到她難以自拔遭拒絕後對她描述割脈後面對死亡的平靜:當我看到血流出來時,顯得非常的平靜,真的,很平靜,一點恐怖也沒有,看到了燈火璀璨的夜晚,她站在巍峨的律師事務所高樓,絳藍色的天空像是潑墨後的大肆渲染,洋洋灑灑地鋪滿了整個天空,晦澀的壓抑著。
隨後,她用手將耳邊的髮絲輕輕向後拂去,轉身選擇了另一個世界,看到了大學走廊中雨裡頂著三角巾風鼓起的外衣時奔忙的身影,看到了階梯教室裡四年來那雙凝望她時執著而憂鬱的眼神,看到了鄉下外婆家濃密的樹蔭、桂樹下斑駁的日影、慵懶的雞鳴與犬吠、花影還有一壓一吱呀的壓井。
當她再次轉過身來對著他時,發覺他已停了下來。
“你沒有聽吧?”
“不,我在聽,一直在用心聽,真的。”她說,“七巧的結局好像是一場詛咒。我想最後問你一次,你是不是詛咒我只能收穫像七巧這樣的命運?”
”詛咒?”他笑了,接著說,“七巧不好嗎?七巧是滿足的,儘管她帶著所有人的恨離去,但她畢竟一一償還了她曾經想償還的一切。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就是,有時候你對人生所有精心的策劃,都抵不上命運一次不懷好意的安排 。那些無盡的屈辱、無望的等待、被殘忍拒絕的溫情,她都用一種幾乎是令人髮指的恐怖方式進行了報復性的償還,到後來兒子、女兒、媳婦在她一次次絕情戕害後的呻吟已不能令她絲毫動容,在她身上實現了許多人一生都難以實現的人性上的蛻變。妖是可怕的,從人變為妖更可怕,但卻是最令人嚮往的。”
“在你心中,我就是一個妖?”
“是的。”說著他站起來,“一個令人羨慕的妖。在畢業的時候我就對人講過,只有你能完成一個人所能嚮往的每個階段。今天看來,你真做到了,表示祝賀。”說著,他把手伸上去,但她卻沒有把手遞過來,而是用眼神逼著,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他有些尷尬,收回手,在褲腰上擦了擦說:“對不起,今天說的話有些多,有一些其實不太合適。我知道,在你面前,我其實什麼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一個影子,看到我,讓你想起了一段令人無法割捨的過去,尤其是當你現在處在那個成天用所有心智去斗的環境裡,那曾逝去的一段尤值珍視。至於我,我自己很清楚,對你來講,其實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存在。”
“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她忽地躬下身子,眼逼著他問:“是吧?”還沒等他回答,她又轉過身去,“我只想問你一句,你究竟喜歡過誰?”
他望著她的背面,沒有回答,忽然低下頭去,盯著手機。
“我在問你呢。”她忽地又轉過身來。
“我殺過人。”他沒有看她,彷彿一個人在自語。
“什麼?殺,殺--”她激動著看了看兩邊,壓低聲音說,“是真的嗎?”
“是的。”他喝了一口咖啡。
“為什麼?”良久,他們都沒作聲,最後還是她先發問。
他沒有回答,又過了一陣,看他還盯著手機,似乎不準備回答他,她不禁有些氣惱,略垂眼,想看看他究竟在看什麼。
手機上出現一個畫面: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用幾根細長的竹子做扁擔,前面是一個褐色的框子上滿滿放著一些青的褐的柴,後面是一捆紮實貼在一起的草,左手往上扶著竹編擔,右手拄著一根枯樹枝做的柺杖,彎曲的手臂上搭著一塊泛黑的白毛巾,一步一瘸的在山邊走著。
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問你個事,如果你知道這一生是這樣,你還來嗎?
他把手機放在桌上,看著她說,“你還要問嗎?”
她又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好吧。我說。從學校出來後,我做了許多事,到銀行做臨時工,給人看場子,幫人打官司,沒一樣做成功的,後來進了一家公司,我儘自己所能,讓這家快要倒閉的公司走上了正軌,把它當作了自己的孩子,看著他長大。幾乎把心都要掏出去了,換來的卻是離間和暗棄。為什麼會這樣呢?那一陣每到睡覺前,腦子裡從沒休息過,要想的事情就很多。不怕告訴你,我曾經用藥物強制自己睡眠。那時還不到30歲,這麼年輕就有失眠傾向,還不是因為做到了那個位置,不是想睡就能睡的,連睡覺都不能自己做主,想想都覺得悲哀,真是可憐。就是日復一日的煎熬讓我做出了決斷,我想把握自己的命,開始了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博,當一切都讓我所設計的進行時,一個最想不到的人破壞了一切,就有了那幾年的牢獄生活。”
“最想不到的人?”
“對,也可說最令我心痛的人。這裡我不想多說,至於說我的殺人,是在牢中,最後我沒加刑,證明我所做的是正當防衛。”
“你這是絕了我問你殺人的理由。”
“是的。沒什麼好問的,我殺的問心無愧。我真正有愧的,也是讓我抱憾終生的是另一場死亡,從你們律師的角度也許跟我毫不相關,但從我自己來說,則是永難原諒,”
“是不是還不準備對我說。”
“是的,我現在來回答你剛才問的問題,我說過,我沒有資格喜歡任何一個人,如果你硬要問的話,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和大家都沒關的人。”
“誰?”
“魯迅。”
她再次轉過身,面對著他。
“你是故意的吧?”
“不是,因為我能告訴你的,只能是他,尤其是在我這個年紀。讀大學時,說老實話,《阿Q正傳》一點也沒引起我興趣,我實在想不通,一個痴痴呆呆的傢伙怎麼就成了經典。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了一點點,再看魯迅,發現他一直在努力迴避的敏感點在於,童年以後,他的餘生皆在努力彌補那種源自家庭的破碎之感,而這永遠無法填補的深洞令他產生深沉的憂鬱底色,面對社會的強硬與絕望,以及處理人際關係的多疑和決絕,進而發酵成後天性格的內向、偏執和悄愴。於性格,這是他之後揹負很多指責的原因,於文學,這卻是其心趣得以傾瀉的起點。於是在阿Q身上,我們看到的總是一個把自己的快樂和孤獨無限延長和誇張的分裂者。我永遠也做不了魯迅,但是在讀他的東西時,有時候我似乎看到了自己。”
“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樣。”她沒有作聲,似乎一直在聽著他講,當他剛一說完,忽然說出這句話,像是在喃喃自語。
“哪樣?”
“抑鬱,一股濃的化不開的抑鬱。”
“抑鬱?”他不禁啞然失笑,“抑鬱是看穿一生的善良,我沒有資格抑鬱。”
“那你還有什麼?是不是隻剩下憎恨?”
“我真正能憎恨的人只有一個,我自己。對這世界,我唯一的憎恨就是,它總是讓善良的人活得傷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