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放假回家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數著日子,在學校裡不管怎麼說混過去還是很快的,家裡就不同了,一天天真不容易。倒不是說有麼事,就是難得個安寧。他真不知道他父母幾十年怎麼過來的,他們好像永遠也過不到一起去。幾句話不對頭就開始打罵起來,每一次都讓他心驚。
那天吃過飯他母親不知嘀咕了什麼,又開始吵起來,雙方正罵著隊長進來了,他母親趕緊止住了罵,迎上去問隊長有什麼事。
“交提留喲。”隊長硬硬的腔調響起。他母親止住了問,他們弟兄幾個也都放下了飯碗,屋子裡一剎時很靜。隊長見沒人回答,徑自走到他父親跟前說:”交啦,這跑都跑不掉的。“他父親瞟了一眼那賬本說:沒錢交。”隊長一下火了,指著賬本說:“沒錢交還不是要交的,這麼多人不都是交了。”他父親說,大家都交了我再交也不遲。隊長一拍桌子提高了聲音:“你是講狠是吧?”他母親趕忙陪著笑上前說:“春軍啦,我們屋裡的人一路來就是那麼個脾氣,你不要和他計較。”
隊長沒再理會他母親,再次湊近他父親的臉:“你究竟咋辦?”
“沒錢交。”
“是不準備交了?”隊長緩慢提高了聲音。
他父親沒作聲。
“嘿,你到底交不交?你聾了?老子在跟你說話呢。”
他父親看了隊長一眼,還是沒出聲。這時他小弟上前說:“有話好點說,我爸是說-----”
“老子不管,你們全家上老子都不怕。”隊長破口大罵起來,“我早知道你這個小狗日的不是好東西。”
“你罵誰是狗日的?”他弟弟一把上前抓住隊長胸口衣服。
“老子罵的就是你。”隊長說著給他小弟就是一拳。他小弟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順手抄起一把鐵鍬,他趕忙趕過去,死命拖住他小弟。
他父親橫在隊長面前說:“你不要打他呀,這是我們大人的事。”
“老子打的是你們。”隊長打紅了眼,對著他父親就是兩拳,他父親圓睜著眼,牙齒咬的叮噹響,狠狠的盯著比他矮半個頭的隊長,拳頭指向他的臉,卻沒有動。他母親拼命掰開他父親的拳頭,哭著罵著,春軍這個絕子絕孫的,不得好死。
隊長還要硬,這時他大弟走上前去,用手指著他鼻子說,薛春軍你聽著,我剛從田裡回來,還動都沒動,你有本事再動一下。老子要你在這裡趴著回去“
”好啦,你們講人勢啦。“隊長聲音明顯放低了許多,被鄰居拉出去了。
天黑時,隊長女人來了,她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對不起了,你們兩老 不要往心裡去,我們家裡的就這麼個脾氣,要他改都不行,以後一家老小都要死在他手裡的。“慌得他母親自己流著淚倒去勸隊長女人了。
”家秀啊,話說到這裡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隔壁三家住這麼近鬧成這樣子多不好呢。我家連他老子家裡有四個,就說他老子再沒用,四爺兒一起,把你家春軍打成什麼樣不行啊。我是一路搬過來的,到這兒來,當時還虧了你的春軍幫忙,你看現在為公家公事鬧成這樣子好看嗎?“
”他一回家我就罵他。“隊長女人說,”我說你傻不傻啊,公家公事分到你行下有幾個錢了。說到底還是別人的事。大隊的去年不知聽誰的,搜光家底搞了一項什麼投資,結果虧得一塌糊塗,債主天天討,有一筆錢好像還和哪個道上的相關,別人拿了槍來催,沒辦法,只能想用大隊的提留頂一頂,各家的提留再加一點,任務逼得急,自是責成隊長去催,就那麼一窩鬼經。“
隊長女人和他母親講了很久,臨走了到他父親床前交了幾聲,他父親沒應聲,隊長女人也就走了。
打過鬧過後,公糧水費提留當交的還得交,一共300多塊。棉花谷都還在田裡,哪來的錢。每年這時候就靠田裡的一點西瓜來打發。今年西瓜收成又不太好,雨水太多,瓜不甜,賣不出價,尤其是天涼,更是賣不出去。隊長女人來賠過禮了,交還是要交的,誰來賣去呢。小弟第二天一大早騎車上班去了,父親睡床上一動不動,母親家裡田裡各種事務要忙,能去的只能是他和大弟了。他家搬到這裡種西瓜也有五六年了,他真正去賣還是第一次。
賣瓜要搶的好價錢就得去的早。他家離城裡還有30多里,那天早晨3點多就起身了,他還睡的睡眼惺忪的,抱怨太早了,大弟白了他一眼說,你日的夜的都不曉得了,到了路上就曉得了。果然到了路上,前面已有不少的車子。
夜色還還濃,藉著濛濛的亮光,他們一路無聲的走著,大弟再前面掌著車把子,他再後面推,沒有話,只到了有坡坎時大弟說聲”推“,他就加把勁,過後就鬆了。跟在板車後面快走,不久上了瀝青路。他大弟說走快點,超過前面幾個。他說這不是走的夠快了嗎。他大弟低吼了他一句,你曉得個麼子,快點。他只得跟在板車後面小跑,不禁有些氣喘起來。此時倒有些納悶,拉著這1000多斤瓜,他大弟倒像沒事似的。回頭一看,後面的車也在快速小跑著,這是要搶位置呀。到了市區菜市場時,他看了看錶,才5點,這時菜市場上已坐滿了人。到了吧,他擦了把汗問道。走你的。大弟沒看他,繼續拖了板車小跑著,肩膀一聳一聳的,他看了看自己,汗衫緊貼在身上,怪不舒服的。
又過了個把鐘頭,他們才在一片宿舍前停了下來,這裡也停了一輛賣西瓜的車。他們再路邊石墩上坐了一會,沒一個人來問,他心下焦躁不安,在那兒走來走去,大弟卻在那兒打盹。不久那輛西瓜車也走了,他催道:走吧,換個地方吧,他大弟坐那兒一動不動。
不久來了箇中年婦女,發福的厲害。過來捏捏袋裡的瓜,胖胖的手指敲了幾下,問道這瓜咋賣的,他剛要上前卻又怕說不清楚,卻見原本睡眼惺忪的大弟一驚而起說,啊,您看瓜啊,一角八呀。女人搖搖頭。您是不是真的想要,想要便宜點啦。胖女人沒作聲,繼續在那兒看瓜的顏色。大弟說,您看瓜是吧,這絕對是新鮮的。說著扯開一個袋口說,您看,這顏色,這藤啊,還是青的,不甜不要錢。胖女人用手在袋子裡撥了撥,還是走了。媽的,根本就不是來買的。他在一旁憤憤的說,大弟沒理他,又坐在那裡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才來了一箇中年男人,講好價後指了一下說,把瓜送到對面904房間。他吃了一大驚,904,9樓的,他學校宿舍是4樓,每次空手上去都覺著累,現在要扛著八九十斤重的一袋西瓜上9樓,怎受的了。他大弟沒看他,只說了一句,在這好好看著,不要把秤搞丟了。說著扛著那袋西瓜,蹣跚消失在馬路對面人群中。
一上午賣了7袋,換了四個地方,他們幾乎拖著板車跑了半個城市。這時他頭髮弄的亂糟糟的,一縷縷貼在前額上,臉上不斷流汗,順便用手一擦,留下一道道黑痕,上身的汗衫全溼透了,粘粘的貼在背上,大弟駕著車他在後面推著在繁華的市中心穿梭。衣著時髦的年輕人街上騎車飛快穿行,戴著太陽帽的摩登女子旁若無人的款款走著,金碧輝煌的商場櫥窗在陽光下發出炫目光彩。沒人注意他們這兩個拉板車的。大弟昂著頭,黝黑瘦削的臉不時向兩邊張望,偶爾也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他卻低著頭,像有針尖在頭頂搓著似的。
就這樣,他們不停的撰著,來到了一個廠區宿舍門前。一個年輕人騎著車來到他們旁,拍了拍一個袋裡的瓜說,”嗯,這瓜不錯,多少錢一斤?“”一角七“。他說,來稱一袋。年輕人也不還價,87斤,14塊7毛9,14塊5吧。”好,就這個。“年輕人挺爽快的:”來,拿去。“說著遞給他一張100元的,他剛伸手去接,大弟笑著擋住了,”哈,這麼大的票子,我們今天運氣不好,還沒賣幾袋,怕是找不開。“
他卻一手接過票子說,不是能找開嗎,你賣的前一袋就能找了。說著就去掏錢。他大弟對他正聲道:你搞的清楚什麼,還差的不少呢。他倒有些糊塗了,記得清清楚楚的,怎會差得不少呢?
買瓜青年不耐煩了,你們究竟誰做主啊,還賣不賣啊。此時的他顧不了許多,忙把口袋裡的錢拿出來說,賣的,賣的。14塊5,我找你85塊5。此時大弟走到跟前說,有嗎,你再數數。他一張張數起來,沒想到只有65塊,少了三張10塊的,看著青年盯著,他臉紅了起來 ,又數了一遍,還是這些,數完抱歉的看著買瓜青年,他臉色變了,媽的,不買了。看著青年遠去,他嘴裡嘟嚷著,怎麼會少呢,他又點了一遍,還是如此,又往身前身後轉了轉,發覺沒有,怎麼回事,難道我記錯了?
“別瞎忙了,在我這裡。”大弟說著拿出三張10元鈔。
“怎麼在你這兒?”
“他一來我就知道不是個真買瓜的,真買瓜的怎麼都要問問價,還還價,並且買一袋的話肯定要給你說幫他搬到哪裡,他這些都沒有,總想著急於把你找的錢搞到手,那就肯定拿的是一張假鈔了。我走過去在你把錢拿出時,順便捏了兩張在手裡。找不成他如果再搞下去,就明顯露馬腳了。”
“你曉得他是來搞錢的,怎麼不制止?”
“制止?怎麼制止?像這樣的你最好不要賣給他,如果你拿出錢,只要遞到他手裡,不給幾個給他,那你只能是捱打錢要被搶去。奧,別說這些了,又來人來買了,打起精神來。”
接下來可能是天熱了,賣的順當,五六袋瓜不上兩個時辰就賣完了。看看天色還早大弟說,先到前面賣盒飯的吃點壓壓,再回去也不遲。他拉著空車走了一會,街上人多,他拉著車儘量往邊上走,他大弟說,走路中間,看到車來你不要讓,你走你的。他卻始終不敢把車往路中間拉,只能在邊上走。
這時一輛摩托呼嘯而來,他趕忙把車往邊上挪了挪,把放到路邊的一輛腳踏車擦到了,車子咣啷一聲倒在地上,腳踏拐掉了出來。這時路旁商店裡跑出一位中年女人,衝著他大嚷大叫,他立時臉紅耳赤,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他大弟沒作聲,蹲下身去,從容的將腳踏拐安了上去,拍了拍,沒掉,然後站起身低聲道:走。
走什麼,把我的車撞壞了,說走就走啊。中年婦人大叫起來。
大弟沒理會他,又衝他嚴厲的吼了一聲,走。他總算明白過來,把車扶手一拉,準備走。
這時中年婦人拽住車把手叫道,走哪兒去?
大弟狠狠的盯著那婦人說,你看你的車壞沒有?婦人沒聽清,大弟再次低吼了一句聲,把手拿開。婦人往後踉蹌了一下,沒發出聲來。大弟乘機把住了車把手。
慢著,把車撞壞了,輕易想溜啊。一箇中年男人大叫著堵在他們面前。
你看你的車壞了沒有,壞了我賠。大弟盯著男人說。
男人走過去把腳踏車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們。大弟也沒看男人,把板車邊的秤桿狠狠的往板車裡一扔,又把抬秤用的大木杆往秤旁一丟,湊近男人說,沒事吧,還是把你的攤看好,我們天天要到這裡轉的,好了我們走了。說著把板車一架,轉頭離開了那裡,他跟在後面,頭頂直冒虛汗。
後來再沒遇上什麼麻煩,到家時天還挺早的。
一車瓜才賣了100多塊錢,還差那麼多,到哪兒補去。吃飯時一家人好像都不認識似的,悶悶的把飯幾口就扒完了,他父親再椅子上一個勁的抽菸,母親把鍋碗弄的叮噹響,他則是往床上一倒隨便翻起本書看。
過了一會,家裡陸陸續續來了些人,村長也來了,村長以前是他們隊裡的隊長,前幾年被提為村長,還來了些村裡人,村長笑容可鞠的和諸人打著招呼,這時他大弟推門進來說,哦,跟別人都打招呼,就不跟我打?村長走上前拍住他肩膀說,我就是不理你,咋樣?這時看見了房裡的他也朝他點點頭說,大學生回來了,也不出去轉轉?他站起來笑著點頭。
晚上村長又來了,看到正看電視的他說,東洲啊,你媽呢。黑暗中傳來一聲,運兵來了。他父親也端了把椅子坐在村長面前,村長遞給他父親一支菸,他父親點燃,猛吸了一口,然後將頭埋了下去。村長也抽了一口,身子一仰,三個人都沒了言語。
過了一會,村長連抽了幾口說,鵬哥,你受苦了。他父親沒吱聲,頭埋的更深了,母親哭了起來。
“運兵呀,說句天地良心話,哪個不是養兒養女人啦,哪個受的了這麼大的欺啊。說句不該說的,我們老兩口把他田春軍養都養的下,被他當著千人百姓的面打了一頓,何人受得了,真要打的話,我們屋裡幾個打成哪個樣子不行?只說人生親了,命生苦了,從那邊搬到這裡,不想生事------”
村長只是抽著煙,等他母親哭完,過了一會兒才說,桐姐,你們受苦了,但不要太傷心。人欺人和被人欺這事是說不好的。我剛下學的時候,家裡弟兄姊妹4個,我是老大,家裡窮,也是被人欺。那時我家田用水隔著後朋也就是春軍老子的田,天熱我們的苗都塊枯死了,可後朋就是不肯把水開口子放過來,他說他的田漏,保水保不住,我爸急的不行,趁他不在時,偷偷把田口子挖開了,沒想到後朋發覺了,當場衝到我家用鐵鍬砸了我爸,我爸肋骨都被砸斷了兩根,可他還是沒還手,也叫我們不還手。你要爭口氣有時候可能把命配上也不行。田春軍那麼狂,除了他本人性子,還有一個在鎮裡做副鎮長的親姐夫,你只要稍微動他一下,往地上一癱,一天幾百上千的醫藥費你出不出?上面有人壓下來,你敢不出?這點平哥做的是對的,眼光放長點,這時搞不過他不要和他硬來,他還能橫一輩子?他不是和我一發的嗎,老早他老子就說要他當隊長,結果隊長是我當了,我到了村裡才輪到他。我當村長後他跑我家求我 那副熊樣你沒看到。好了不說這些了,說說你們,要往後看,老大考上了大學,老三上班,老二很有點能力,過兩年只有別人怕你們的份兒。人麼,誰也說不清楚的。你們現在就等於在逃難,把這截難逃過去,日後誰欺誰還說不定了。現在忍就當成積德,日後真想站起來,非要有這些不可。相反,他田春軍只在給自己樹敵,這麼搞下去,總有一天會一頭撞在比他還狠的人身上。你們哪天得勢了,該怎麼搞就怎麼搞,千萬不要含糊,但這時候不要給他抓住把柄,該交的還是躲不掉的。
講到這裡,村長把手伸進口袋說,哦,我差點忘了,上午來本來是要送錢來的,家風在我不好說,這次給你們帶200塊來了,先把提留交了再說。他母親抓著村長的手不停搖著,幾乎要跪下,他大弟過去村長再拍了拍他肩膀,村長走時還和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