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老家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似乎每次回家，我都是在黃昏。我本來打算早點回家的，但是擔心回得早了，身上未完全癒合的傷口，會給二老察覺到。於是儘量拖到了傍晚，希望二老老眼昏花的眼，沒有在白天那麼精靈。

這也許是我的命，因為不是衣錦還鄉，不能給二老增添風光。選擇黃昏，倒似有了點“人到黃昏後”的淒涼。是呀，又是一事無成，又是兩手空空，不選擇在黃昏，難道選擇在光天白日之下，像個犯人似地給村口店裡的幾個老傢伙，點著手指說：“看，雲家老么混了幾年，還是光著屁股回來了。”

於是通常回家後的第二天，上家來找二老聊家常的左鄰右居，才會像發現外星人似的驚奇：“雲家老么，你幾時回來的？”

我總是回答：“昨晚回的。”

老傢伙們便磨著裝在口腔裡的假牙套犯嘀咕：“為什麼總是昨晚？每次都昨晚，每次都晚了，多不好的兆頭呀！”

我在心裡竊笑：“是呀，是晚了，你們的談資晚了。”

進了院門，那條大黑又是翹著二朗腿坐在門坎上，竟然當我是透明，吠也不吠一聲。真想恨恨地踹它一腳：“你大爺見我回家了，不搖下尾巴表示高興就算了，連叫都不叫一聲，不知道向主人稟報有人來了是狗的天職嗎？我要是小偷、強盜，家裡的東西不就完蛋了？白養你這畜生了。”

我想給二老一個驚喜，便學著狗的聲音興奮地叫了兩三聲，向裡屋的二老傳達“有客到”的訊號。我滿以為裡面的老爸或者老媽，聽到狗叫聲一定會大叫：“看看誰來了？”然後走出來，看見是我，就歡呼，“怎麼是老么呀，怎麼回來了？”

但是叫完之後，我看見大黑的雙眼亮了下，接著竟然伏在地上，耷拉著狗頭。

“誰家的母狗跑來我家發情了？”

聽見老爸在裡屋憤憤地大罵，我差點就笑出聲來，趕緊扯開嗓子喊：“老爸，是我，老么回來了，可不是別家的母狗。”說完，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哦，老么，是你，你回來得正好，快進來，你媽病了，病得很重。”

2

我一聽老媽病了，趕緊推門跑進裡屋，跑到老媽的睡房門口，還給摔了一跤。

老爸在旁邊安慰我說：“別急，當心點，晚上要看著走路。”

“爸，媽的身子一向硬朗，怎麼突然生病了呀？”老媽老爸都上了年紀，有個小病小恙什麼的，都得小心緊張，這是我最擔心的了。

進了老媽的睡房，看見老媽躺在床上，因為天氣熱，沒有蓋被子。媽合著眼，看上去很疲倦，臉上的皺紋這時顯得特別多。

我上前一步，蹲在床下，還沒開口說話，淚水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我抓起媽的手，問：“媽，你怎麼了？”

媽睜開眼，看見是我，滿是皺紋的臉總算舒展了些，有了一絲笑容：“老么，是你，你回來了？”

媽想坐起來，我一把按住了她，她很歉疚地說：“你看，媽病了，不能給你煮魚湯了。”

“媽，我現在不喝魚湯，”我哽咽著說，“老么現在只想你好起來。”

媽又笑了，用她那衰老而乾枯的手，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傻孩子，我這小病，過一天就好的。他爹，快去做晚飯給老么吃。”

老爸應了一聲，帶我到了廚房，開始炒菜。

我問：“媽得的是什麼病，病幾天了？”

老爸說：“不知道是什麼病，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突然感到尿道很痛，痛得不能站了，還吐。”

“那給村醫看了嗎？”我趕緊問。

“你媽說，她這身體總是這樣小痛小癢的，沒什麼大不了，過了今晚，會好的。你媽不讓去看，說沒必要浪費那點小錢。”

我聽了，很刮心地痛。老爸老媽一向很節儉，想想我出來工作這幾年，沒給二老賺到什麼錢，每次給點錢他們，總是少拿。他們知道我在外面不容易，還盼望幫我攢點錢給我結婚呢。他們平時身體有點不舒服，總是忍著不去看的，能省就省。我真是沒用，讓他們受委屈了，我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很沒出息我。

這一頓飯，我是一邊哽咽一邊吃的，都不清楚吃了什麼，吃的都是眼淚吧。

老爸今晚心情不好，魚湯放多了鹽，可是我還是喝了三大碗。後來老爸自己動筷子吃時，嚐了口湯，十分奇怪地看著我說：“老么，爸這湯忘放鹽了。”

3

老媽吃了半碗飯就吃不下了。

我對媽說：“媽，你這病，得去看看村醫。”

媽說：“小病狀，可能是感冒之類的，沒必要。媽攢的錢，得給你結婚用，不能亂花。”

“媽，我有錢，”我騙媽說，其實，我現在囊中如洗，前幾年好不容易存下的那點錢，全花在小葉的廣告上了。想到這裡，我真的要問問自己是不是傻透了，我這樣為她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媽，看這小病，不用花很多錢。”我安慰她說。

媽說：“不看了，都晚上了，人家不會給看的。”扯開話題問我，“老么，你又沒帶女朋友回家呀？”

“媽，不急，等我賺多點錢，讓你跟爸享受上清福之後，再找女朋友。”

我以為說這句話後，媽又會像以往那樣半開玩笑半修理我的：“沒出息的孩子，媽現在只要媳婦。”

但現在，媽虛弱地躺在床上，臉上很難過的表情。她長嘆了一聲，說：“老么，媽這副身子，怕撐不了幾年，怕沒福份看到我家老么的媳婦啊！”說完，竟然哭了起來。

“媽，你會長命百歲的。”我雙眼開始朦朧了起來，淨是淚水在打轉。我不能騙她說，“媽，會很快的，老么很快就會讓你看到媳婦的。”因為，我現在都決定不了，要不要再去找所謂的愛情。在回家之前，我是抱了單身一輩子的念頭。

媽看見我哭了，反而來安慰我說：“老么，你也不小了，這麼個大男人，也哭鼻子呀？不要哭，媽會好好照顧身體，不再生病，讓你放心去創業，讓你風風光光地做人。”

我一聽，反而哭得更厲害了：“媽，我真沒用，讓你受委屈了。”

“媽沒受委屈，媽最驕傲的事情，就是生了老么這個兒子。媽很高興，真的，媽知道老么是最有孝心的，不會讓媽難過的。”媽擦了擦淚水，又問我，“老么，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找到女朋友？”

“媽，”我不知道該怎麼來回答她，我即不能騙她，又不能說實話讓她失望。我只有沉默。

媽大概猜到了，就對我說：“傻孩子，沒有就沒有，也不用著急。”

我聽了，真有點哭笑不得。要知道，我可是一點兒也不著急，是你跟爸在乾著急呀。

媽又在安慰我說：“我家老么這麼帥，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怎麼會沒女朋友呢，對吧？”

第一次聽到這個頭髮摻白的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誇我帥，有點搞笑的鰲頭，可我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媽看我愣著，就說：“媽不餓，媽病了，也不知道今天老么會回家，沒有幫老么收拾房間。老么，你就自己去收拾一下吧。”

“好。”我就上了樓，在我的房間裡執筆寫了媽生病的一篇日記。

差不多寫完的時候，老爸突然跑上來喊我：“老么，快下去，你媽要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