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張元祿聽著裡頭安靜下來,估摸著徐望悠應是穩下了情緒。
他手託紅漆木盤開啟門進去,走至徐望悠跟前,躬身道:“陛下臨終時留下旨意,讓徐郎侍您陪葬帝陵。”
徐望悠聞之嘴角竟露出抹笑意,從托盤中拿起那杯毒酒,半分猶豫都沒有就一干而淨。
不管陛下當他是個解悶的玩意兒,還是寵愛有加的民間小傉(小妾),至少他知道了自個兒在陛下心裡有個位置就夠了。
徐望悠整理好衣物坐在地上,身子倚靠著榻沿。
那隻掌心滿是指印和抓痕的手方才已被他包紮好了,然最終卻也只敢輕輕握著。
他道:“您過奈何橋的時候等等望悠,那裡頭暗,捎個人走才不容易迷路,我過去好給您掌燈。”
隨著時間流逝藥效發作,徐望悠意識漸漸迷糊,腦內開始播放起走馬觀燈的短暫兩世。
上世他名叫樓棄,身世沒對陛下撒謊,確實是被龜公撿走的棄嬰。
因龜公沒上過學堂,大字都不識幾個,更遑論取名還講究意境。
被人棄在醉月樓,索性就叫樓棄,讀起來朗朗上口,況且賤名也更好養活,於是乎這名字由此就這麼草率定下了。
但他本人並不喜歡“樓棄”這二字,醉月樓的人都習慣了叫他小名“棄兒”,然叫的人沒往深處想,聽得人卻扎進了心裡。
他覺得別人每叫一聲都在提醒自個兒是沒人要、遭人厭的男嬰。
而這世他名叫徐望悠,手刀了仇人,也得到了天子給予他的特權與關注。
在皇宮裡人人都稱他“郎侍”、“主子”,心中好不風光得意。
原本用盡手段是想得到聖眷,坐上皇后之位的,這樣財、權便皆可得了,然如今卻覺著都無所謂了。
兜兜轉轉歷經千苦百難,才識清他徐望悠此生所求不過就是陪伴妻主永不分離罷了。
*
蘇岑一路疾馳一刻也不敢停,待從邊疆趕到皇城時已經跑死了三匹戰馬。
她想再如何至少也要見皇姐最後一面。
然走到皇宮時,張元祿卻說陛下已下葬入了皇陵。
“為何?”緊繃的弦一斷,再加之幾天幾夜未閤眼,蘇岑再也站不住了。
她跌坐在地,失神地問:“皇姐為何連最後一面都不肯留我。”
張元祿哽咽道:“是陛下親下的旨意,不必大操大辦,要兩日內完成葬禮。”
他趴跪,將匣子舉至蘇岑面前:“陛下臨走前給您留了東西。”
蘇岑伸手接過,開啟盒子看到裡頭的物件沒哭反笑。
而大笑過後的後果便是氣喘不過,胸膛裡沒一會兒就傳來又沉又急地嗬嗬氣息。
爾寧,是爾寧。
自皇姐出了安樂堂後就再也沒聽過叫她的小字了。
蘇岑摩挲著那隻玉簪尾端上的玉刻“爾寧”二字,手抖地越來越厲害。
張元祿見狀,扶著蘇岑坐到圈椅上:“陛下做這隻簪子的時候說望悠有的,也不能缺著您了。”
“至於身體也早有預料,讓您不必過於傷懷,以後大殷與百姓就交於您了。”
*
晚間。
蘇岑走進養清殿,發現一如往日收拾的乾乾淨淨,不見其刀,不見其藥,不見細布。
可這次阿姊掩飾的沒從前好,血腥氣已經濃重到屋內燃著薰香也遮不住了。
床榻沿、椅邊也都有抓痕。
可想而知阿姊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又熬過多少這樣的日日夜夜。
蘇岑忽覺心臟發緊頭暈目眩,環顧四周猶如走失的孩童茫然驚慌。
她跌跌撞撞磕到御案沿上,見有一書信。
拆開後,沒有看到長篇的指責教育、對她未來承位的擔憂,以及她治國能力的質疑。
只有短短几句——“日落更替,新生使然,黑絮(烏雲)已除,天亮生輝,願望悠求生,爾寧康順,勿念。”
與此同時內侍院。
張元祿在等到蘇岑回宮後再也撐不住了。
他哭得泣不成聲,朝著皇陵的方向連連磕了好幾個頭:“卑謝主隆恩。”
張元祿沒想到陛下不僅把徐望悠、謝玉、邵欣做好了安排,連他都考慮進去了。
陛下應是知曉太監出宮會遭人非議指點,不好討生活,竟暗暗給他留下一箱子金銀,並在宮內尋了個院子供其日後安享晚年。
這些日子以來陛下早早籌謀規劃他都有目共睹,除奸佞,任賢臣,將所有人、所有事都安排妥當。
只希望徐郎侍到時別生了死意辜負陛下的良苦用心。
蘇岑也是這樣想,雖她一向瞧不起徐望悠,可也確確實實入了皇姐的心,她自是要完成皇姐遺願的。
三日後。
水城,徐府。
小侍見昏睡三天的徐望悠終於悠悠轉醒。
急急跑到大廳:“貴君(蘇岑),徐公子醒了!”
然蘇岑聽到訊息用了一盞茶的時間趕來後,就看見幾個小侍往回拖拽要往柱子上撞的徐望悠。
他神志不清,嘴裡喃喃:“找陛下,得去找陛下,陛下等急了走了,我就找不著人了。”
蘇岑一時恍惚,她怎麼也沒想到曾經那個滿心算計,敢於要挾她的人會變成這樣。
徐望悠見著人,什麼也不顧地抓住她的衣襬,語無倫次地說:“血,好多血,陛下流了好多血,斷甲折在裡頭了,扎進掌心,疼啊,她疼,你放我走吧,求你殿下,我求你,求你。”
蘇岑一巴掌拍在他臉上:“清醒了麼?”
霎時室內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徐望悠不掙動了,蘇岑就拽著他的衣領一路往前走,行至書案才停下。
她把那幾張紙拍桌上:“來瞧瞧這地契。”
“你住的這宅子跟城西三家鋪子都是你的。”
說著,蘇岑又將桌上的鬼工球砸碎,掉落出裡頭的令牌。
“就連玄凰令也是你的。”
玄凰令乃是調動各方勢力之物,見令如見主,如遇難處與危險皆可憑此護持令者一生平安無虞。
當張元祿道出其中機密時蘇岑是震驚的。
她想阿姊能為徐望悠做到這種地步,那徐望悠也算阿姊的遺物之一。
既然阿姊讓他活,她就絕不能讓他死了。
威脅恐嚇把人捆起來也好,讓她低頭安慰也罷,總之她不管徐望悠怎麼活,好活賴活都得給她活著。
蘇岑使了十足十的勁兒,死死捏住他的兩頰,迫使其面向立在一側的鏡子。
“瞧瞧你這樣子,枉顧皇姐處處替你著想,你如此糟踐自已可對的起她。”
徐望悠一直垂眸也不看鏡子,腦子變得十分遲鈍,連帶著說話語序有些顛倒。
“心願券我沒兌呢,我還沒兌,我錯了,不該猶豫。”
“我該換她活得,她說提了都實現,活著心願陛下會兌換,你知道麼陛下是君子從不食言的。”
蘇岑氣急,眼圈泛紅,胸膛也開始劇烈起伏:“只你傷心麼我何不心痛,若可以我巴不得拿我這身血換了阿姊的,如今你這模樣叫阿姊該如何。”
阿姊自小比她聰明心細,凡事都藏的很好,而她什麼都瞞不住阿姊,連搶徐望悠牌子的事都知道,卻也沒忘了給她做支簪。
試問這樣好的阿姊世間又有幾個能做到如此呢。
遺願她必須替阿姊實現。
一個時辰下去,蘇岑罵也罵了,勸也勸了,見徐望悠失魂落魄的模樣依舊沒轉好,只得吩咐暗衛將人看住。
*
因蘇岑只交代看住人別死了就成,故而五日後暗衛看著瘦削的背影一步步往寒隱寺走去,並未上前阻攔。
“陛下您也不要我了。”徐望悠嘴裡一直嘟囔著,如同行屍走肉般走入佛堂,直至跪在蒲團上。
他抬頭望佛祖,雙手合十:“飛走的鳥兒不一定自由,我是獨屬於陛下的紅梅花雀,此生只認陛下一個主子。”
“然世間失了陛下便也再無徐望悠,還望佛祖渡我。”
站在一旁的住持見此人為情所困,看不破紅塵,自是無法為其剃度。
他手中捻著佛珠,輕嘆一聲:“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施主請回吧。”
……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