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服用那藥的作用,也可能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
蘇眠的眼睛恢復了短暫光明,雖視物迷糊,但真得可以看到微弱的天光了。
一旁的伴伴涕泗橫流,好不狼狽。
他胡亂拿袖子抹了幾下眼淚:“陛下您能看見了?”
蘇眠並不驚訝,只“嗯”了一聲。
她道:“走吧,再為朕伴這最後一回駕。”
張元祿聞之攙扶著蘇眠起來,走出殿外上了御輦。
這一路上蘇眠只覺心中一陣舒暢,這根藤條上的最後一根刺終於能徹底拔除了。
今日她就要宣王有去無回,沒證據那就用她的命造個出來。
卯正(早6:00)天光大亮,蘇眠身穿黑金帝袍,端坐於龍椅之上,垂落下來的十二冕旒半遮,令人看不清神色。
宣王對於皇帝這次召她回宮一事不以為意,證據早就全部銷燬了,大殷的言官地位又頗高,皇帝自是不能拿她如何。
然便在她洋洋得意之時,桃夭突然站出來指證宣王。
她道此人便是與陳芸華勾結之人,更是毒害皇帝的幕後主使。
話落“證據”也一一搬了上來,裡面還包含太醫院對蘇眠的問診記錄。
大臣們紛紛傳閱信封進行字跡比對,最終確認是同一人字跡,連那上面陳芸華的私印也做不了假。
然證實之後,大臣們心頭越發悲涼,那陛下的身體也是……
弒君是滅九族的死罪,下首之人各懷心思,上首之人依然權威不可撼動。
蘇眠下令將宣王當場就地斬殺,連朝中宣王一黨,包括她們的家人,無論女男大小在五日內全部剷除,一個不留。
而桃夭因偽造字跡和過目不忘的本事為自已搏來一條命。
二人皆讓她傳遞過宮內訊息,經常書信往來字跡自然都是看過的。
而那枚印章是真的,那是她從陳芸華那偷來的,原本想假傳密令救出弟弟的,沒成想最後自已倒靠這個撿回一條命。
雖一輩子在掖幽庭不得出,但能活下來她也知足了。
皇位之下有人歡喜,有人驚懼,有人傷悲,有人平靜無波。
然這些紛雜心思通通在張元祿一聲“退朝”後終止了。
眾臣離去,藥效退散。
蘇眠生命已然到了盡頭。
那身精血沒了壓制,似要從體內衝爆而出。
原本吊著口氣還能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勢,然在眼耳口鼻紛紛溢位血來後便再也無法維持莊嚴體面了。
勉強靠在龍椅上,因嗆咳幅度過大連帶著頭上的冠冕都跟著歪斜。
蘇眠剛一張嘴要說話就又有一大口黑血吐出,嘴唇翕動幾下,奈何聲音實在過於低弱。
張元祿淚眼模糊,躬身湊近只聽得一個字——“送”。
他跪地結結實實磕了個頭:“卑謹遵聖旨。”
這話剛一落,天子便徹底閉上了眼,鮮血徹底失控從七竅各處湧了出來。
*
靈牲園。
雌鷹久久盤踞空中,鷹唳不止。
徐望悠一時氣憤,將手裡的魚食全倒進了水池裡。
吵擾不堪,散個心不成,連這鷹都與他作對。
徐望悠從懷裡掏出機關盒拍在石桌上,小孩賭氣似的說:“解開了,也不給你看。”
隨後他對著盒子自言自語:“我早就認清擺正自已的位置了,這輩子就合該做人玩樂的男寵。”
“再者陛下的身體何須我這個低賤東西關心照料,自有太醫院調理,怪就怪我自作多情,自作自受。”
徐望悠突站起,在石桌前來回走動,最終下定決心要斬斷不該有的心思。
這東西他不要了,以後也不會再對陛下有半點情意。
然剛開啟拿出盒子裡頭的“鬼工球”,要投入湖中,張元祿便從身後喊住了他。
“郎侍跟雜家走一趟吧。”
“怎地聖上這是又無聊,想起後宮養了個玩意兒想再逗弄幾番。”
“這次是要打板子還是看人彘。”
張元祿眼睛還紅腫著,語帶哽咽:“陛下…陛下她走了。”
“走了就走了,跟我有何干系。”
徐望悠一直在氣頭上,說這話時餘光瞥見張元祿衣袖繫著的白色生絹才反應過來。
他像是一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其餘念頭和猜忌都沒了,只知要去養清殿,要快些去見陛下。
中途跌倒幾次又反覆爬起。
徐望悠鞋子跑掉,發冠也掉落,束好的頭髮散落開來猶如失了神智的瘋子。
待跑到殿內看到眼前的畫面,他徹底軟了手腳,說不成一句話。
屋內充斥著血腥味,而床榻上的天子已看不出個人樣子。
床邊的兩個宮人一個正在擦拭蘇眠臉頰及脖子上的血。
另一個人則褪下外袍露出了裡頭的白色褻衣。
結果那宮女在看到衣袖和長褲上全是黑血後霎時駭了跳,本能地後退幾步。
立在一旁的邵欣嬤嬤早年殺過不少人,這種畫面自是不怕的。
只是看到後眼圈泛紅,手指也開始控制不住地發顫。
邵欣也是看著聖上長大的,教導聖上禮儀、給聖上放血止疼、督促聖上功課。
看著從牙牙學語的奶娃娃到如今喜怒不形於色的天子這些畫面還記憶猶新。
雖因對聖上自小嚴厲,導致二人關係不親近,可看到血人似的聖上哪能不心疼。
邵欣嬤嬤抖著手將陛下的袖子撩上去,大大小小的血口子一時乍現出來。
橫著的豎著的新的舊的疤痕佈滿了整條胳膊,甚至有幾處地方面板爆裂,裡頭的血還在往外淌著。
她見此剛要浸溼帕子去擦拭,徐望悠卻突然猛撲過去:“滾開!”
“都滾開!!”
徐望悠猶如失了爪牙的獅子幼崽,神經質地盯著周圍的人。
嘴裡不停唸叨著:“不準碰她,她是我的妻主,是我的……”
張元祿見狀,只好使了個眼色將屋裡頭倆人都叫了出去。
四周安靜下來,徐望悠才放鬆警惕,從懷裡掏出鬼工球:“陛下我解開了,您瞧。”
他邊說邊掰開蘇眠緊攥的手,展開後只見一片指甲折在了掌心裡。
鬼工球落地,徐望悠捧著那隻手,心裡那根弦徹底斷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抱著蘇眠嗓子喊破了音:“啊!老天爺你作賤我,為何要作賤我!!”
他以前在醉月樓聽到最多的話就是“這都是命”。
被貴人看中納了被說是這是好命,得了重病死了被說是賤命。
出生在簪櫻之家寵至明珠是貴命,庸碌操勞而死就是苦命。
唯有他不信命。
故而重生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殺了老鴇,後又故意被人牙子抓住。
他打聽過這個人牙子是專供給二殿下挑選美男的,而二殿下每次又會將美男送與陛下。
於是乎一環套一環,歷經萬難進了這皇宮,終是改了自已的命。
徐望悠想他能改得了自已的命,定然也能改得了陛下的命。
然即使他替之擋了那箭,依舊沒改變陛下的結局。
徐望悠肩膀抖動仰頭大笑,卻有淚從眼眶裡流出。
現下才懂老天爺給他重活一世的機會不是在悲憫自已,而是坐於高位戲耍他這個低賤的玩意兒罷了。
徐望悠瞧著懷裡的人,發現一隻袖子被捲起,腕上染了一片血色。
他拿起巾子將乾涸的血跡擦去,沒過多久又有新的黑血溢位來。
血口子堵不住。
也擦不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