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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沙門

“什麼?所謂刺配之地、九生一生的沙門島就在這裡?”趙駟大驚。

在大宋朝,專門流放犯人的有三座著名島嶼,分別是通州島、海南島與沙門島。

若是從自然條件來看,沙門島反倒是三者之中還算不錯的地方,並且距離此時大宋繁華的中原腹地並不太遠,但是最終卻成了趙駟口中的九死一生之地,也是傳說中最為恐怖的發配之地。

仁宗時,京東路轉運使王元舉曾上書,說朝廷一年刺配到沙門島的囚犯三百人,所以十年下來應該至少會有三千人以上。但是據他此次前去統計,卻發現島上最多隻有一百八十人。這就說明,僅在這十年間,島上的犯人至少死了兩千九百人。

可惜的是,王元舉的上書也不過引發仁宗一片感慨,下詔要求沙門島管獄自查反思,囚犯的環境不過略好了幾天。而接下來的幾十年間,發配來此的囚犯,依舊還是十不存一,遠遠高於其他兩島三成左右的死亡率,一度被稱為“發配者之煉獄”。

“這沙門島上可是有什麼惡疾險害之處?為何連官家關注了也無法改變它的結局。”趙駟奇道。

“沙門島雖然在海上,但是它的東、北、西三面都有大島相攔,南面便就是登州,氣候宜人,甚至寒暑天裡都比登州城裡好上一分。其問題非在天災,而在人禍。”秦剛解釋道,“自五代後期,北方諸州落於契丹人手中,沙門島開始成為發往北方的犯人流放地。島上四面臨水,犯人不容易逃跑,官府將這牢城營命名為沙門寨,設一寨主主事,以下有兵馬監押、節級若干,並配備一些小牢子進行看管。所謂文人做官求政績,武人從軍圖功勞。但是要被派到沙門寨裡當差,那基本都是失意官員、落魄武將,不可能會有慈心善意之人。更何況,一處看押流放犯人之地,官府給予的配給實在是可憐。雖然島上年年都會被送來新的囚犯,可是給予島上的定配口糧卻一直只有三百人!”

“三百?那豈不是第四年起就不夠吃了嗎?”趙駟脫口而出。

“一年一百囚犯,那是仁宗時的情況。到了神宗時,發配沙門島的囚犯數量,就已經漲到了每年三百人。所以在熙寧年間,又有那時的知登州馬默上奏,說當時的沙門寨主李慶,每天虐殺一名犯人,兩年間竟然殺了七百人。”

“就沒有人出面阻止?”

“最初時,沙門島只是一個普通的發配地!只是朝廷儘管知道這裡容納不了太多的囚犯,卻總是源源不斷地向這裡發派。然後歷任寨主,從只是放任囚犯死亡開始,逐步演變為有意識、甚至是有選擇地虐待、殘害囚犯。最終,便就有更多的人突然意識到,如果有一些刻意想要針對謀害、滅殺的辦犯,那麼就無須考慮其他的手法,只要選擇把他們發配去沙門島就可以了。從這一天起,沙門島才真正地成為一個人間煉獄!”

“如此說來,這沙門島存在的合理性才算是有了真正的解釋。”趙駟感慨地說道,“當年我在神居山時,就曾有一好友,只因不滿家鄉惡霸欺凌,出手傷了人。對方想要致他於死地,花了很多錢,卻不是把他害在獄中,而只是為了把他發配至沙門寨。果真去了之後便音訊全無,現在想來,對方花錢的目的原來便就是在此!”

“京東東路的要害之處,除了青州的幾處路衙之外,接下來便就是這個沙門寨了。尤其是這些年來的幾任寨主,背後的關係都可是直通京城裡的某處。他們可不是簡簡單單地在這裡殺幾個囚犯,實際上都已經成為了幫著各黨各派進行毀滅對手的潛在規則中的某個環節。”秦剛面色凝重地說道。

“主公既然瞭解得如此透徹,想必一定是想好了對付這裡的辦法了吧?”趙駟充滿期盼地問道。

“既然我已經知道,自然不能允許像沙門寨這樣的非人間場所存在。上個月,岑彥休和方臘已經去了趟沙門寨。畢竟是新任知州,還有登州水師長官,現在的寨主等人還是有所忌憚的。那次正式點驗了一下,島上還有囚犯兩百一十四名。彥休向他們宣佈過:今年的登州,將會按實際囚犯人數核發足額口糧,還另外撥付了錢物,讓他們在島上修建一些新住處,以便能夠接受並安排下更多的囚犯。所以兩天後,等新來流放犯人到達時,我會隨他一起過去,檢查一下效果如何。駟哥你覺得會是怎麼樣呢?”

“按理說,岑知州都講得這麼明白了,他們終歸會認真應對一下吧?”趙駟先是這麼講的,但是想了想後,又道,“不對,正所謂積弊難返。官場之上,揣摩上意是第一位的,維護自身利益便在第二,再之後才會是認真地做事,要想陽奉陰違,恐怕對於這些寨主、監押來說,他們會有各種辦法的!”

趙駟也是在明州當了這麼多年的官,自然明白底下人的彎彎繞繞,突然便想到一個主意:“既然主公有心要收拾這批人,不如就把我混在將要送往島上的流放犯人之中。萬一表面看不出什麼問題,也可透過我這裡來探知到一些背後的真實情況!”

“嘶!要說這倒也是一個好法子,只是,接下來卻是要委屈你了!甚至還會有點危險。”

“委屈算個啥,危險倒是有點瞧不起我了,再說,不是都還有你們在嘛!”

第二天,登州碼頭一早就清空了閒雜人等,都換上了官兵站崗,最近一段時間送到登州這裡的囚犯,經過了衙門這裡的接收手續登記之後,此時便要被押送至沙門島。

在他們中間,有些是殺人劫貨的落網強人,也有些是因貧生亂的地方亂民,不過還有些似乎只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輕罪。不過,在他們的背後,都有著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共同特徵——能夠判為發配沙門島的,絕對少不了仇家或者對頭使勁打點的原因。

趙駟也混跡於這些人中,臉上還精心偽裝畫上了刺配字樣。

今天的押送明顯不同於往常,登州知州岑穰,還有登州水師指揮使兼兵馬都監方臘隨著押送船隻一同上島,秦剛則扮成方臘的副將,跟著一起過去。

此時的沙門島上,寨主李用、監押朱柯帶著幾個親信小牢子,正在辦事大廳裡推著牌九。

“寨主,這登州新來的岑知州可是說過,今天他們會親自押送這個月上島的犯人過來。咱們不早一點去碼頭那裡迎接嗎?”一個小牢子好心提醒。

“急什麼?碼頭那裡有人看著呢!等他們那邊碼頭的船一動,咱這裡就能看到,我們到那時再過去,來得及!”李用不滿意地瞪了手下一眼。

“寨主,關鍵問題是上次那個岑知州講過,說今天來時還要點驗囚犯人數,說是不能再死人了。可是這幾天,還是死了二十幾個吶……這個……”監押朱柯有點擔心地問道。

“死二十幾人又怎麼了?是老天收人,咱們又能怎麼樣?”李用冷笑一聲,“這幫文官都是滿嘴的仁義道德,最後還不都一樣子愛錢愛權的。這姓岑的不是多撥了咱一百人的口糧?還有一筆修房子的錢麼?那就從裡面拿出八成,等會兒他來送給他,老子就不信他還會說什麼!”

“八成吶?還是李爺您大氣!”一旁的小牢子立即上前奉承。

“沒關係,他要還不滿意,全給他也成!反正也是他批出來的錢麼。要真是這樣,這岑知州也是個聰明人。如此關心流放犯,名聲錢財兩得嘛!”

幾個人一邊玩著一邊閒聊,聽得出,前些天岑穰來讓他們做的事,一點也沒去落實。

當岑穰、方臘帶著人走下船,已經站定在碼頭上時,寨主李用這才帶著幾個人不緊不慢地趕過來,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就要手下人去把船上押下來的囚犯帶走。

“嗯?李寨主不需要點檢一下人數麼?”岑穰卻是出言制止了對方的隨意行為。

“哈哈!岑知州說笑了,您親自押送來的人,哪裡會有差錯!”李用嘿嘿笑道,“再說了,到了沙門島上,人數多少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岑穰的臉色一變,“李寨主,你不會把本官上次講的話當成耳邊風了吧?”

“哪裡會!”李用立刻一揮手,手下便立即將一隻蓋了布的盤子捧到了岑穰面前,自信滿滿地笑道,“岑知州請理解,天氣熱了後,這島上溼熱症橫行,所以多死了幾個人。不過您放心,所有的口糧等處都折了現,全都在這裡。”

在李用一味示好的微笑中,岑穰沒動身子,倒是方臘直接拿著手裡的刀鞘,輕輕挑開了一下端過來的盤子上蓋布的一角,立刻露出了上好的雪花銀錠。

岑穰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了起來,他沒想到,自己前些天說的話,居然完全被忽視,而且對方連裝都不裝,就直接捧出銀子想來收買他。不過正是親眼看到眼前幾人的有恃無恐,他才將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訓斥話再嚥了回去,強壓住怒火說道:“本官上次說過,今天不僅要核對一下島上囚犯的人數,還要檢查一下他們如今的待遇,包括口糧安排、住宿條件以及勞役的執行情況,李寨主應該都準備好了吧?”

李用臉色微變,他沒有想到這岑穰見到了銀子還仍然這般地不依不饒,不過在他旁邊的朱柯卻捅了捅他,小聲地說:“寨主莫慌,人家是文官,總是要走個過場,做做樣子的嘛!其實在下都事先安排好了,沒事的。”

“要的要的。”李用這才勉強笑著,又轉頭示意道,“各位請到寨廳裡坐下,我這就讓人趕緊準備。”

這個李用一向就十分囂張跋扈,不過監押朱柯卻是有點陰險細心的。他琢磨著上次來的岑知州有點較真的味道,所以也就提前將島上的囚犯名冊費心整理了一遍,雖然裡面許多的細節之處都錯誤百出,但好歹還是把人數都修訂對了。然後再針對岑穰上一次過來問到的數字,為這其間死掉的二十幾人,都各自編造了一些能說得過去的原因,比如暑熱、癆病以及失足落水淹死等等。

“這些,可有什麼證明?”岑穰抖了抖這本冊子。

“有!有!這些都有各自負責看守的小牢子簽押作證;然後病死的人也有寨裡的郎中檢查;包括知州若是不放心,下官還可以帶您去看看他們之前的住處,還可以問一問和他們曾經住在一起的囚犯。”朱柯恭敬地說道。

岑穰不死心,自然是要求要去看看。

朱柯鎮定自若地在前面帶路,十分殷勤地帶著他們去看了島上的幾處牢房。很明顯,這些地方都是他特意安排過的、並且有過提前的打掃整理。牢房看起來雖然條件很簡陋,但也能算過得去。關在這裡面的囚犯,卻是個個兩眼無神,瘦骨嶙峋,而且他們的臉上,還有著許多可疑的新傷。

儘管岑穰直接站出來表示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問他們可有什麼意見與想法,他一定會為他們作主。

可是這些囚犯卻依舊神情木然地表示:他們在這裡住得很好,甚至還口徑一致地稱讚這裡的寨主、監押等人對自己十分地照顧。至於那些死掉的同伴,都是由於他們自己的不當心以及一些無法躲避的各種意外。

甚至還有囚犯會痛哭流涕地一致誇獎這裡的郎中對他們有過盡力的救治。

越到後面,這李用的表情就越得意。最後還假惺惺地前來勸岑穰:“岑知州如此盡力公務,實在是令人欽佩。這裡畢竟是牢獄,知州萬金之軀,不便久留。我們沙門寨這麼多年,一直少有上官前來探望,大家都十分地感動,特地也準備了一些薄酒,還請知州、指揮使能夠賞光。”

岑穰發現對方的準備似乎十分充足,而且眼下的行動也是處處受限,繼續糾纏下去,估計也很難有所突破。不過幸好來之前與秦剛商量過,還有趙駟這個後手,所以這時也就沒有推辭李用的盛請,點頭一同前去赴宴。

沙門島的艱苦,那只是對囚犯的苛刻。而對於寨主、監押這些官兵來說,首先朝廷給的俸祿從優,再者別說在這裡可以隨意向犯人敲詐勒索,光就貪墨朝廷發的配給,也足以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再加上沙門島與登州並沒隔開多遠,只要有錢,什麼好吃的都能買回來。所以李用專門安排的這頓招待酒席,各種海鮮足量,各類肉食豐富,甚至這次專門在寨裡燒菜的廚師手藝,竟然並不亞於城裡的酒樓水平。

而就在李用與岑穰他們在推杯換盞之時,沙門寨的外監大廳,這次一併送來的三十五名流放犯人,包括混入其中的趙駟,正在這裡接受入寨前的訓誡。

趙駟用了最初的本名趙四,以江淮東路揚州囚犯的名義一起來到這裡。

“各位進了這沙門寨,就要曉得這裡的寨規。寨內資源有限,你們中間要分三個等級。凡是能找到親友能寄錢的,到左邊來,書信都幫你們寫好了,直接在上面按手印畫押。願意交三兩銀子一天的可以是甲級,可住石屋,免幹活,吃三頓飯;願意交一兩銀子一天的便就是乙級,可住木棚,幹輕活,吃兩頓飯;一年一交,給一個月時間可以等你們家裡的錢來。”一個嗓門大的小牢子站在高處對著他們說道。

“官爺,我家裡沒有人了,也拿不出錢,怎麼辦?”一個囚犯畏畏縮縮地問道。

“窮鬼就都站右邊,每天一頓飯,自己在島上找地方睡,每天準時報到來幹活。幹得好,可能還會再多賞一頓飯!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命夠不夠硬!”

正好聽到底下的囚犯中間似乎有點議論聲,這個小牢子冷笑了一聲道:“可別自作聰明,家裡明明寄不來錢,還假裝來冒領個甲級、乙級的,一個月後一旦查實收不到,直接送到‘成仙崖’推下去。那個地方可有二十丈高,下面全是各種礁石上,摔上去就可直接成仙,然後傍晚一漲潮,屍身可以直接歸入大海!”

這些話說得是平平淡淡,可聽在了耳朵裡卻是讓人毛骨悚然。

趙駟從登州監牢到這裡的過程中,已經有意識地與同行囚犯拉近關係,他本性爽朗,對於去沙門島又沒什麼根本性的恐懼,所以很快便贏得了在他身邊幾人的欽佩。

尤其是一個兩浙路蘇州來的囚犯,姓石名生,說是因為反抗應奉局的明徵暗搶,出手打死了一名局卒,本要被判處斬刑,後因鄰里父老聯名請願,兩浙提刑司將其改判為流放沙門島。石生的江湖氣息很重,三言兩語之下便就與趙四很能談得來,對其一口一個“四哥”,很是投緣。

趙駟心裡有數,抬腳之前還專門看了看旁邊的石生,對方大嘴一咧:“四哥你家有條件,就你去吧,兄弟我皮糙肉厚,住外面沒有事。”

趙駟此時也不生事,就與另外幾人去了左邊,從中選了一封甲級書信,上面的內容都是事先寫好的,大致便是向家裡報平安,但需要銀錢一千零八十兩,就是一天三兩共一年的數。底下空著的地方,就是留給他們自己簽名畫押,不識字的人會有牢子負責幫你填寫地址。

像趙駟這樣選甲級的也就三個人,其他站過來的人多是選了乙級的,只需要三百多兩。不過最後還是有一大半的人,只能無奈地站在右邊。

無錯書吧

大家原想差不多暫時也就這樣了。

卻沒想到,又有一個牢子站出來,拿了一張紙,吆喝著喊出了四個名字,其中就有一人是石生,還有一個人是與趙駟一起來左邊填過信的。

“你們四個,臨死前給你們一個明白。你們的名字,都是你們的仇家交足了錢,而且是很多的錢,才能轉到我們這裡。你們的仇家,為的就是要你們的命!所以,冤有頭、債有主,待會兒送你去成仙崖,死了之後的事情別賴我們!”

這四個人一下子就都聽傻了,尤其是那個剛填寫了家信的囚犯,激動地叫起來:“官爺,我家裡有錢,我已經寫好了書信,別殺我,我還可以讓家裡再加錢!”

“別聒噪!”牢子眼睛一瞪,“沙門寨的規矩是,幫官不幫囚,幫外不幫裡,要怪就怪你自己咋就被髮配到這裡來了!帶走!”

立即邊上過來了拿著刀棍的牢子,就要把這四個人拉出來。此時在場的囚犯們,身上、腳上的鐐銬都沒去除,所以除了掙扎與哀求,一時都沒有好辦法。

只是聽到這裡的趙駟,心頭的怒火已經開始升起。

在來之前,他是聽說過在這沙門島上視人命如草芥的說法,但是這次是跟著岑穰與方臘一起過來,想著今天這裡的牢子們想必會收斂一些。他甚至還做好了要在這島上多忍耐幾天、才能蒐集到證據的準備。

哪知道,這幫牢子卻會如此地有恃無恐,直接一上來就開始勒索,“定規矩”,光看眼前的物證、人證就已經是一大堆且夠了。

就在凶神惡煞般的牢子們要把點名的犯人從大家身邊拉走時,趙駟側身向前攔了一步,並冷冷地說道:“各位官爺,我們雖然是被髮配到這裡來的,但朝廷卻沒有判我們死罪。吃些殘羹冷炙、幹些髒苦累活,也就都認了。可是,總不能視王法於無物,收了黑心錢,隨意定我們的生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