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個中年軍漢便就是劉法,此時因軍功已經升至鄜延路馬步軍副都總管。而都總管按慣例則由如今的經略安撫使陶節夫兼任,他實際上便是這一路的軍事副手。
雖然嚴格來講,宋朝的太尉是指最高階的正二品武臣寄祿官職,但是就像此時宋人對高階文官動輒稱為相公一樣,一般武將只要能夠做到一路副都總管以上的,就可以被親近之人稱為太尉了。
劉法在當年的鄜延大戰中,由於呂惠卿的固執己見,被攔在延安府出不了兵,從而未能在土門大捷中獲功。這文官對戰功無所謂,但武將就可惜了。當時比劉法還低了七八級的張輿,卻因這次的戰功一下子升任為環慶路兵馬副鈐轄,當時就與他平級了,之後更是平步青雲,竟然調回京城禁軍,任了侍衛親軍馬軍司都虞候,官階升到了正四品的節度觀察留後。
而呂惠卿走後,鄜延路便無大戰,劉法只好靠著秦剛所留下來的麻雀擾襲戰,在邊境之地與西夏兵進行各種來回的拉扯,十分辛苦地靠著一筆筆的紮實軍功,逐漸磨勘積累,這才升任到如今的官職,官階還只是從五品的客省使。
而陶節夫是蔡京的親信,一直迎合著蔡京的想法,在邊境之地不斷地向西夏主動出擊、挑釁尋事,就是希望能夠把宋夏戰事挑起來、再儘量擴大,以便能夠幫助蔡相公從童置制使手上分出更多的軍功來。
如今,熙河、涇原那裡戰事甚熱,按陶帥守的想法,西夏人在東線幾乎沒有作為,河東路那邊就不用多說了,鄜延路的綏德、銀州這些地方,也不太可能再起戰事,所以他就讓劉法去把這些地方的善戰兵將蒐集一下,帶去西邊的保安軍,準備從新拿下的洪州那裡,籌備一場主動出擊的大戰,以響應此時西線已經開始對於西夏的大攻勢。
有大攻勢便就會有大仗可打,有大仗打就會有可能立大功,這是所有武將都清楚的事情。
不過,劉法在出發前,卻是被陶節夫悄悄叮囑了一番:
遼人一直都想幹涉宋夏交戰,尤其是當下一直是大宋佔優的狀況下。一旦遼國皇帝派出正式使者去京城調停,宋夏就有可能就會停戰講和。所以,這次去綏德、銀州一帶調兵,務必要抓緊時間,而且到洪州也要注意儘快找到戰機。
劉法本身就是從底層士兵打殺起來的,如今又不太喜歡講究排面。到了銀州之後,就喜歡身著一身普通鎧甲、帶著幾個老兵,在各個行伍裡四下看看,順便特色一些瞧得順眼的兵將,今天也就無意中看到了回來歸隊的韓五他們。
劉法先是聽到韓五與都頭說洪州那裡的仗打不起來,還以為只是這個年輕士兵不想去打仗的藉口而已,後面卻聽他說得言之鑿鑿,便就生了興趣,自己上來再確定性地問他,但也沒想到,還能問出一個懂算命起卦的結果來。
關鍵是他聽韓五提到了一句“宜修盟書”,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敢勇士兵所能隨口編出的,也就只有鄜延路的高階官員之間,才會知道朝廷裡,最近可能會有和談停戰的情況,而且這次更只有陶節夫與他兩人才知道,遼國正派出使者去京城勸和之事。
只是眼下,他的手頭任務就是調兵去洪州進行備戰,韓五這個挺有意思的隊長,他也就只能先用打賭來吊著,等到洪州一事結束後再來考慮吧。
劉法帶人離開了銀州,而僥倖暫時躲過軍棍處罰的韓五,像個沒事人一樣,也不管其他人對他的評論,就只是盯著附近的地方,找上級多要了一些外出打探、收集以及震懾蕃部的任務,不管大小,只要能出去的他都願意去幹。
正好現在大部分人都關心著與西夏在西線的大戰,也沒其他人來搶這些小魚小蝦的事情。
三月底,劉法到達洪州,剛完成了手頭所有兵力的整頓準備時,令人震驚的訊息傳來了:京城的詔令已經送達西北各路經略安撫司:官家與相公們最終無法拒絕遼國使臣為宋夏調停的建議,正式下令要求西軍各部立即撤回攻入西夏境內的軍隊,甚至還要在邊境之地後撤二十里地,雙方將會另派使臣,再度進行宋夏兩國的和平談判。
由於此次宋夏和談的使者均由雙方皇帝直接派遣,而不像過去會讓邊境官員負責,說明這次的和談級別極高,也就與韓五所預言的“停戰加盟約”!
劉法沒有和其他任何人去多講這件事,最後在收兵回延安府前,讓一個親兵去銀州:“拿我的手令,去找當地敢勇隊一個叫韓五的守闕軍將,讓他立即去延安府馬步軍都總管府聽命!”
當然,在劉法鬱悶地收兵回師時,延安府那邊更鬱悶的便就是陶節夫!而整個西北最失落的則是在熙州的童貫與王厚。
唯一的受益者,卻是成功收復隴右的劉仲武與高俅。
他倆帶領著西路軍,本來就已經成功地推進到了西寧州城下。然後由於西夏在東邊呼應力量的拉垮,再加上王舜臣順利突圍之後的回師,堅守在西寧州城內的隴拶,只能絕望地再次奉上降書,落款自然也是改成了他的宋名趙懷德。
青唐順利收復。
劉仲武再升兩資到了客省使、遙郡榮州防禦使;高永年也獲正六品橫行官西上合門使,遙郡利州刺史;
高俅這次的升官則厲害了,一口氣連升七資到了從五品橫行官的引進使,遙郡威州團練使,而且他的本官也因此上升至了步軍司副都指揮使;
雄心勃勃的高監軍在向官家彙報他此行的盛大戰績同時,非常誠懇地指出,恰恰是青唐人的這次蓄謀已久的叛亂,完全暴露出了他們在隴右地區的真實實力。他決心乘著此勝餘威,繼續向西向南用兵,以徹底剿滅青唐人的最後隱患。
而遼人出面的調停,並不包括青唐人。而且由於宋夏合談的開啟,李乾順更是無法兌現之前他給予青唐人的承諾。因此,趙佶把在遼國使臣面前所受的所有怒氣,全部狠狠地發洩在了回給高俅的密信中:“給朕狠狠地教訓這幫出爾反爾的青唐人!”
於是,打下西寧州的劉仲武與高俅,等到王舜臣回師之後,很牛氣地宣佈:“王都護,你丟掉的隴右,咱幫你拿回來了,你就好好地把它們守好吧!”
然後,他們便帶著士氣高昂的西路軍,趾高氣揚地從西寧州向南出師。王舜臣雖然極不服氣,但也只能服服帖帖地守在西寧州,誰讓別人說的是事實呢?
這一月的京城,原先已是中書侍郎的趙挺之,終於在不斷硬剛蔡京的努力中收到了回報,官家終於決定再次恢復左右相,併為他的官職再加上右僕射,終於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右相。
鄜延路,延安府。
劉法從各處調集來了大批想打大仗的兵,結果在洪州什麼都沒撈著,只能再帶回去,這一路上自然還要花費一些勸服工作,所以等到他回家時,直接去銀州的親兵早已把韓五帶到馬步軍都總管府好幾天了。
韓五在銀州知道宋夏和談的訊息後,手下的那些人都佩服死他了:這段時間,其它兵都憋著勁等著大仗打,附近的那些零碎活就幾乎全被他們搶著去幹了。而最後和談的訊息一出,大仗肯定是沒指望了,就連眼下的這種小規模騷擾也會被徹底禁止。
誰知他們完全歇下來沒過幾天,突然來了馬步軍都總管府的人,帶來了劉太尉的手令,要調韓五去延安府聽用。
大家雖然搞不清這個調令的原因來由,但是能從銀州調去延安府,大家都為韓五高興。反倒是他自己一頭霧水,卻又似乎若有所思。
這天,終於通知他,劉太尉回來了,讓他立即去都總管府後廳候著。
“哈哈哈哈!小兄弟,咱們可是又見面了!”這時進來的劉法,一身主將服飾,外加無法遮擋得住的大將氣度,大步流星地走進正堂,還是驚住了等在那裡的韓五。
“劉,劉太尉,小人失禮了!”畢竟劉法的威名在西北一地還是響噹噹的存在,韓五平時雖然潑賴,但絕非是不懂禮數之人,一看到眼前便是那天與他在銀州城外軍營打賭的軍漢,自然明白了一大半,立即當堂跪下,要行磕頭大禮。
“起來!”劉法大手一伸便抄在了韓五的肋下,硬生生地阻住了他的磕頭,“某不喜歡這等虛禮,你是某今天請過來的客人,跟那天一樣,還叫我老哥!我還一樣叫你小兄弟,如何?”
“劉太尉著實是折煞小人了……”
“嗯?這樣,你先再坐一會,讓老哥我去解甲更衣,然後讓人再整幾樣酒菜,咱們一起喝上幾杯,也就放開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坐在了桌上,擺上了幾道平常不多見的肉菜,然後關鍵還有行營裡極少見的西鳳醇,光是這酒的香氣,就令韓五的眼光發亮。
“哈哈,還要告訴小兄弟,這酒我平時可是不輕易拿出來的。”劉法笑道,“但是喝了老哥我的好酒之後,可得要和我說說實話的!”
“太……,那個老哥但有所問,小的無所不答。”劉法的這套做法,對於韓五這樣的人還是極管用的,他當即舉起酒杯,一口飲下,卻也是被這西鳳醇的辛辣嗆得滿臉通紅。
“好爽快!某喜歡!”劉法也是舉杯一飲而盡,然後便道:“某也不拐彎抹角,上次與小兄弟你在銀州打賭,聽你說得言之鑿鑿,而且那卜卦講的宋夏之間必有和談,卻想不到現在居然就是完全應驗了,這卜卦一事,是否確實?”
“老哥你要真心來問,小弟只能說實話了,這卜卦之事,是我胡謅的!”喝了酒之後,韓五也定心了不少,加上對於劉法的敬畏,就沒敢再瞎說。
“哦?那你這訊息是從何而來?”
韓五也就是一個敢勇隊將,平時在軍隊底層,可以肆意行事,甚至有些膽大妄為,但是今天遇上的,卻是鄜延路的事實上最高軍事長官,再加上今天劉法的做派又是如此平易近人,他便沒什麼還想保守自己上次西去秘密的必要了。
於是韓五定了定神,便將自己在一個多月前,如何帶人誤入沙漠,又如何穿越綠洲,到達了西夏的駱駝港流域,在那裡又是怎麼遇上了正要嫁入西夏的大遼公主,包括自己被擒後又被公主釋放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講了出來。
並說,關於宋夏和談的事情,是親耳聽到大遼公主以及西夏國主的口中說出來,所以他才那麼地篤信。
這件事情實在過於離奇,如果他要是在其它地方直接說出,甚至都不會有人相信。
“原來如此!”劉法聽了後,卻是暗自心驚。因為以他現在的地位,的確是知道一些宋夏兩國的真實內情,更是知道此次宋夏合談的背景,恰恰就是因為這西夏國主李乾順做了大遼的女婿,遼國則必須要在這次來為西夏撐撐腰,所以不管別人會不會相信韓五,但他卻一下子相信了大半。
還有一個要點讓他十分感興趣,那就是韓五所說的穿越沙漠前往西夏腹地駱駝港的那條路線。因為常年以來,由於橫山一直被西夏人掌控,所以也是聽說西夏人在沙漠腹地有這麼一條路線,由於沿途會經過多個綠洲,所以便可以源源不斷地派兵過來進攻鄜延等路。現在橫山雖然回到了宋人手中,但是這條路卻鮮有人知。而韓五這次既然走過,那麼日後要用到的時候,豈不是非常關鍵了?
想到這裡,劉法便再次上下多打量了韓五幾眼道:“你這小兄弟,膽大心細、又很有想法,倒是比某年輕的時候強多了。如今和談在即,銀州那裡也不會有什麼大事情,不如你就留在這裡聽用,某直接給你提到三班差使,也省得各種折騰了!”
韓五一聽便是喜出望外,哪裡還有什麼意見,直接便是向劉法磕頭謝恩了。
他們這些敢勇兵,對於更高的官階都不熟悉,但是卻十分清楚,三班差使便就是武官無品雜階裡的最高一資了,直接比他原先的守闕軍將足足升了五資之多。做了三班差使之後,就可以升到有官品的九品小使臣了,也就可以正式進入所謂的“官爺”行列。
劉法哈哈大笑,他是著實喜歡韓五這個年輕人,先是坦然受了他的這次磕頭之後,便問道:“我聽說他們都叫你潑皮韓五,現在也是在都總管府裡聽用的人,可有大名否?”
“小人以前行事過於張揚,所以才得了那麼一個渾名。其實小人也是有大名的,是村裡的夫子幫著起的,叫世忠,取世代忠良之意!”
“世忠,韓世忠!好名字啊!某便在這裡傳令下去,來延安之後,不得再亂叫你潑皮韓五了,都必須要叫韓世忠!”
兩人便就著桌上的一點菜,卻是你一杯我一杯,就著這壺西鳳醇,暢快地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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