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江南一座小城煙雨朦朧,街上只有寥寥幾人撐著油紙傘匆匆奔回家中。
再次踏上闊別二十年之久的這座江南小城,遺憾之感不由而生。
曦玄撐著傘緩步踏上拱橋,橋下小溪潺潺,這裡的景緻倒是與二十年前別無二致,只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春去秋來二十載,他曾經買下的小院無人打理,經歷了二十年的風吹雨打,梁塌瓦碎,只留了一座生了草的空院還在原地。
院子周圍大多的宅子商鋪也換了幾輪主人,就連那個曾經說要送和他新婚喜酒的老婦人也換了不少位置求生。
曦玄到了記憶中的小攤前,卻不見老婦人的身影。
多番打聽才知曉,老婦人換了好幾個地兒。
循著打聽來的訊息,也依舊不見其蹤影。
他不能再這樣漫無目的的找下去了。
曦玄尋了個無人處,施展神法探尋著當年他在老婦人身上留下的神力痕跡。
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給他找到了。
曦玄循著神力痕跡的方向找去,敲了敲門。
開啟門的是個年輕的婦人,婦人身上淡淡的點心香氣有些熟悉,曦玄暗暗一聞,與二十年前那盒點心的味道極為相似。
想來應該就是這兒了!
婦人看著眼前俊秀溫和有禮的郎君,面露狐疑之色。
“這位郎君您找誰。”
曦玄先是行了一禮,再簡要說明來意。
婦人一聽,祖母確實是說過曾經與一個小郎君有約,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眼前之人看起來不過也就是二十來歲的年紀,怎麼看都不像啊。
莫不是那位郎君的後人來代長輩履約來了?
婦人心又疑惑,遲遲未請曦玄進院。
婦人正猶豫不決時,又來了一個看起來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婦人將將經過大致給男子說了一遍,男子聽後憨憨笑道:“郎君快快進屋稍坐。”
進了院,曦玄發現這院子其實並不大。
一間主屋,兩間廂房,還有一個小廚房。
院子雖不大,卻很溫馨。
院中種了一棵枇杷樹,兩根粗繩子捆在樹枝上,另一頭綁一塊木板搭了一個簡易的小秋千。
門前的搖椅被微風吹得“咯吱”作響,兩個小童見家中來了客人好奇地探出頭來瞧了又瞧。
曦玄一手拎著東西,一手執傘面著他們頷首微禮。
小姑娘怕生,見曦玄看向他們立刻跑進屋,男童膽子倒是大,曦玄剛上臺階到了屋簷下,便興沖沖地跑出來抱著他的大腿硬拽。
咧著牙都沒長全的小嘴大笑著,一邊笑一邊涎出不少口水。
“姐姐,好看,像仙女。”
姐姐?
仙女?
曦玄表情驚出了天際,是有不少誇他皮囊生的不錯,但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像姑娘。
好吧,小孩子不懂也正常。
迎他進來的夫妻忙抱開小童,女子忙道歉:“小兒不懂事,還請郎君見諒。”
曦玄拱手說“不用”,又誇了好幾句這孩子活潑可愛的話來,他身上讓人如沐春風的溫和讓兩人直覺客人並未生氣,也就放下心來。
一直躲在門門背後的小姑娘又探出頭來看了曦玄一眼,曦玄正要打招呼,小姑娘又遠遠躲了起來。
飲了半盞茶,曦玄見到了纏綿病榻的老婦人。
二十年過去了,老人外貌變化了許多,但那雙慈善和藹的眼睛卻如初見,果然,良善的人眼神永遠都如他們的善良的心一樣澄澈。
曦玄拱手深躬行禮,“見過夫人。”
夫妻倆扶著老婦人靠床坐起,讓孫子孫媳先出去,說是要和曦玄敘敘舊。
夫妻二人出門時,順手半掩上門。
老人和藹一笑,氣息奄奄道:“我記得你,二十年前你在我攤前給你心上人買過點心。咳咳咳——二十年了,老婦已近燈枯,而公子卻是風采依舊。”
老婦人對曦玄二十年不變的容顏雖有些震驚,但也沒太大的反應,好似是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老婦道:“這些年,小郎君過得可好啊?”
曦玄紅了眼眶,“勞您記掛,晚輩一切都好。”
兩人寒暄了片刻,老人又問:“時過二十年,小郎君前來,可是與你那位心上人好事將近了。”
說完老人咳嗽了幾聲。
曦玄伸手欲給老人蓋好被子,思及這樣的行為不合規矩,猶豫了片刻後溫柔的提起被子給老人蓋好。
曦玄一邊蓋被子一邊回答,
“勞老夫人惦記,我們不日便要成婚了,晚輩此來正是為了送些喜糖過來給老夫人嚐嚐。”
老夫人聞言驚愣地看著曦玄。
當年她不過是隨口一說,是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帶著喜糖喜酒過來了。
稍晚些時辰,老夫人無論說什麼都要讓夫妻二人扶她起來做上一盒點心給曦玄帶上,無論曦玄和那夫妻二人如何勸解都沒用。
老人只是看著孫子孫媳二人淡淡開口,“為人須誠,你們難道希望祖母我百年之後仍舊不心安嗎?”
夫妻二人沉默無言。
老夫人杵著柺杖,慢慢挪動腿腳,迷迷面向曦玄。
曦玄躬身傾耳,她倒:“老婦當年說好了要送郎君一份新婚賀禮,老婦這輩子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賀禮,只有親手做一份點心贈於郎君和你的夫人了,望郎君莫要嫌棄。”
曦玄又行了沉重的一禮,“夫人之禮,重逾泰山。”
夫妻二人幫襯著老婦人忙活了半日,終於出了一盒點心。
男子扶著老婦回房,女子提著食盒遞給曦玄。
“祖母讓我轉達郎君,賀郎君與夫人良緣永締。”
曦玄道了謝,女子就送著曦玄出門。
門外,曦玄正要告別時,便聽見一聲“郎君請留步”,男子捧著一個盒子匆匆跑了出來,男子在門邊喘了幾口粗氣,將手上的盒子遞給曦玄。
曦玄開啟一看,竟是他用慣了的夜明珠。
“祖母說,郎君付的點心錢太過貴重了,祖母還說,郎君如若不收回去,祖母沒法安心百年。”
曦玄盯著盒子中的夜明珠,愧疚心大生。自己當年留下這顆夜明珠就是為了付點心錢,沒想到竟讓老夫人不安地過了二十年。
二十年,於他而言不過一瞬,可凡人又有幾個二十年。
曦玄愧疚道歉。
別時,轉身差點被一個衣衫襤褸瘦弱至極的男人撞上。
那人“哈哈”地踉蹌幾步後回頭,鐐開亂糟糟的頭髮雙眼無神的看著曦玄,曦玄也在看著他。
半晌之後,那人無神的雙目之中恢復了片刻的清明。
那人像是見了鬼似的鬼哭哀嚎著大喊“鬼!鬼啊!有鬼!”,摔倒之後又爬起來,曦玄轉身離去時,身後傳來女子低憐聲,“相公,你看那人真可憐。”
男子憨厚聲音中多了怒色,“娘子,祖母說過他不是好人,做了很多壞事,才被老天爺懲罰,他不可憐。”
男子扶著妻子關門進屋,曦玄也走了有些距離。
“祖母——”
曦玄腳下動作一頓,邁不出腿。
院子裡痛哭聲不斷。
曦玄紅著的眼眶落了淚,哽咽低聲:“老夫人,一路走好。”
曦玄拎著點心甜點來到了老夫人曾經賣點心的小攤前,這裡的攤主已經換了不知多少人。
現在的攤主是個桃李年華(指女子二十歲)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見曦玄神色悽悽的停到攤位面前,以為來了生意,連忙招呼:“郎君給寧子買個絹扇吧!”
曦玄愣神許久,才搖了搖頭,歉聲:“抱歉。”
轉身抹去眼角浸出的淚花,慢步離開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