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接二連三上書,以老病為由請辭。
朱由檢再三挽留:"姜子牙七十二歲才出山,孫閣老今年才七十歲,再支撐兩三年又何妨?"
孫承宗聽見皇帝拿他跟姜子牙相比,禁不住燦爛一笑。
萬曆殆政三十年,缺官不補,再加上天啟年間殘酷的黨爭,浪費了很多人才。
接下來,要進行宗藩改革,軍制改革,戶籍改革、科舉改革,財稅改革,幣制改革,還要開發大東北,廢除海禁,發展造船業、海軍,以及向海外移民。
每一項舉措都將觸動無數人利益,難度之大不亞於消滅建州女真。
孫承宗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
楊嗣昌、溫體仁、周延儒遠沒有孫承宗那樣資歷、身段。
朱由檢對孫承宗說道:
"大亂之後百廢待興。西北流寇未除,西南奢安餘孽猶在。當此國家多事之秋,孫閣老怎麼忍心躲安閒呢?"
孫承宗無言以對,只得勉強留任。
過了半個月,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山西宣大總督曹文詔上書朝廷:
鑑於遼東戰事已完結,建議朝廷集中全國力量,對盤踞在秦晉兩省的巨寇展開拉網式圍剿,徹底剷除!
朱由檢召開御前會議,聽取閣部大臣意見。
孫承宗道:"以臣之意,調孫傳庭部、盧象昇部、袁崇煥部、朱燮元部與洪承疇部、曹文詔部會合,實行六面合圍,對高、張、李、羅圍而殲之,從此天下太平。"
西北寇亂已經七八年了。高迎祥盤踞在寧夏,李自成盤踞在甘肅,羅汝才盤踞在陝南,張獻忠盤踞在秦晉兩省的交界處。
粗略估高、李、羅、張四部不下二十萬人。
數年來,朝廷的力量都投放在遼東和福建。
洪承疇得不到朝廷撥款,幾乎沒有對流寇採取軍事行動。
流寇日益坐大,陝西山西不時爆出官僚士紳地主老財被殺的訊息,鬧得人心惶惶。
出身陝西山西的官員對此頗有微詞,屢次上書,指責朝廷對流寇太姑息了。
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對待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羅汝才這些犯上作亂的巨寇,一個字:殺!兩個字:往死裡殺!
但朱由檢不是這麼想的。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流寇是殺不絕的。
到了明朝後期,土地兼併嚴重,大多數田產落到王公貴族、官僚地主的手裡。
失地農民照理說應該不再承擔田賦,但實際情況剛好相反。
豪紳地主不僅享有額定的優免權利,而且還勾結胥吏,透過詭寄、飛灑、影:射等方式逃避糧稅。
沉重的賦稅使農民不堪負擔,大批大批逃亡。
地方官卻不顧農民死活,用嚴刑峻法追比錢糧。
一戶逃亡,則責令九戶分賠。九戶逃亡則勒逼一戶獨承。
這樣輾轉相牽,往往出現整村農民逃亡一空的景像。
萬曆四十三年,連一向富庶的山東也出現了人吃人的景象。
餓瘋了的人們,連父子、兄弟、夫妻也不放過。
剖腹剜心,切碎烹煮,且以人心為最美味,小兒心尤其美味。
集市上有人肉掛在鐵鉤上賣,六文錢一斤。
有醃好人肉放本家裡,以備不時之需者。
有割人頭用火燒熟而吮其腦髓者。
有剛剛餓斃倒地而眾刀攢割立盡者。
有割肉將盡而怒睜雙眼瞪視人者。
妥妥的人間地獄!
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如仇寇。
已經被壓榨得活不下去了,再不揭竿而起,還在等什麼?
流寇的主體是饑民,骨幹卻是逃兵。
朱元璋實行軍民分籍制度,編為軍戶的農民世代為兵。
政府把他們按照衛所的編制組織起來,進行屯種。
沿邊衛所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衛所二分守城,八分屯種。
每名軍士給田五十畝,耕牛一頭,農具一套。
收穫所得以十二石歸軍士,餘下的作為本衛所軍官的俸糧和儲蓄。
在這種制度下,政府對屯田情況進行督察,不用給餉,養百萬兵卻不費民間一粒粟。
可是法久弊生,軍屯田被邊將、豪強、太監侵佔。
軍屯敗壞,有名無實,商屯又由於開中鹽法的廢馳而破壞無遺,朝廷只有從國家財政中撥給餉銀。
萬曆以後,國家財政入不敷出,拖欠軍餉的情況更甚一日。加上層層剋扣,以及糧價陡漲,士兵生活陷入絕境,兵變層出不窮。
軍民皆反,這天下還能安嗎?
明末軍紀敗壞,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官兵所至,動以打糧為名,劫商賈,搜居積,淫婦女,焚室廬,小民畏兵,甚於畏寇。
寇來兵去,兵去寇來。寇掠於前,兵掠於後。寇掠如梳,兵掠如剃。總督之令不能行於將帥,將帥之令不能行於士卒。
派兵剿寇,無異於驅民為寇。
明朝立國二百五十年,各種既得利益集團已經根深蒂固。
如果沒有外來力量的巨大沖擊,根本沒有人能撼動這種已經凝固了的利益格局。
張獻忠李自成猶是兩把絕世好刀,殺盡人間魑魅魍魎不公不義。
現代人穿明末剿寇的,不是腦子有問題,純粹是屁股有問題。
朱由檢看向畢自嚴,"調全國各地的兵入陝剿寇,所需錢糧可有著落?"
畢自嚴果然說道:"孫、袁、盧、朱四部,總計二十六萬人,全部開進陝西山西,光路途上的消耗就不下二百萬兩,再加上洪、曹二部,總計三十七萬人,如果開打的話,總費用將不下二千萬兩。“
朱由檢對孫承宗道:"剿寇也太費錢太擾民了。兵者,兇器也,為免生靈塗炭,還是以招撫為主吧。著閣部議出一法子,逼那些巨寇投降朝廷。"
眾大臣等面面相覷,在福建和遼東,可沒見皇上這麼菩薩心腸。
孫承宗道:"晉王和代王接二連三給朝廷上書,說張獻忠隔三差五就跑到王莊殺人放火,損失慘重。"
朱由檢兩手一攤:"叫他們搬到京師來,他們又不肯,我有什麼法子?"
孫承宗:"……"
出了文華殿,朱由檢朝方正化使了個眼色。
方正化忙湊了過來。
朱由檢從袖子中掏出一個蠟丸,拋給方正化,低聲道:
"你去一趟陝西,交給李若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