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皇上如此為難,楊嗣昌說道:"臣建議皇上召開御前會議,商討賑濟陝西一攬子計劃。"
楊嗣昌可以說是明末少數幾個不說空話漂亮話,來沽名釣譽,而能夠做實事的人。
事實上,崇禎對這樣有才有識,不計個人得失,真心為國家操勞,和他肝膽相照,為拯救國家危難,甘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己的人,感情還是非常深厚的。
兩人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君臣,還不如說是朋友。
朱由檢稍作沉吟,命傳內閣首輔孫承宗、次輔徐光啟,閣臣溫體仁、周延儒,戶部尚書畢自嚴,工部尚書畢懋康。
幾位朝廷重臣很快來了。
朱由檢開門見山說道:"嗣昌就要到陝西赴任了,朕拿出一百萬兩銀子發放三邊欠餉,戶部和工部籌措五十萬石糧食送到陝西去。"
戶部尚書畢自嚴兩手一攤,"皇上,戶部要銀子沒銀子,要糧食沒糧食,這事還得工部辦。"
工部尚書畢懋康立即反駁,"老兄,戶部尚書統管錢糧,戶部沒錢糧,工部怎麼會有錢糧?"
畢自嚴沒好氣說道:"你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立國以來來,戶部什麼時候統管過錢糧了?什麼叫統管?統收統支才叫統管。"
"軍屯的子粒糧從來就沒向戶部交過,地方的夏麥秋糧都被地方截留了,藩王們也有收稅的權力,鹽稅、茶稅、商稅、礦稅,什麼人都可以收。"
"戶部尚書又不會下金蛋,又不會空手套白狼。戶部說白了就是個記賬的。"
孫承宗眼皮微抬:"好了好了,這是御前會議,皇上召你來是叫你想辦法的,不是叫你來發牢騷的。"
畢自嚴:"孫閣老,辦法不是沒有,只是做不到。"
朱由檢問道:"什麼辦法?你倒是說說看。"
畢自嚴:"第一,財權歸戶部,戶部統收統支,除戶部外,天王老子都不許收稅。"
"第二,徭役歸工部,用工付本,需要付多少工本,上報戶部,由戶部派員核查,核准後派發。"
"第三,兵役歸兵部,戶部派員,核兵員核兵餉,核准後派發,張榜公佈,某將多少餉,某兵多少餉,一清二楚。"
"第四,皇莊和王莊田畝由戶、工二部共同管理,所得收入供養皇族和藩王。"
"第五,勳戚土地按章納稅。“
"第六,軍屯田一律收歸朝廷,重新分給軍戶。"
"第七,清丈全國土地,清查全國人口。民田稅率由目前的二十稅一提高到十稅一。"
孫承宗、徐光啟、溫體仁、周延儒、楊嗣昌全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畢自嚴。
完成這七條,一百條命都不夠造的,就算天降神人,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齊附體都幹不了。
朱由檢也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畢自嚴,這廝不會是個穿越者吧?暗號走起。
"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
眾人都迷惑地看著朱由檢,只有徐光啟笑問:"皇上怎麼還懂這個?"
朱由檢心裡一萬匹臥槽馬跑過,尷尬地笑了笑。
草率了,忘了徐光啟是個數學大師!
正如畢自嚴所說的,明朝壓根就不是一個財政統一的國家。
這是明朝刻在基因裡的死亡密碼,是明朝的基因bug。
明朝財政的基本盤是軍鎮控制下的軍屯田,提供軍隊軍費糧餉+中央政府大部分日常支出。
補充是文官控制下的地方土地,所徵稅賦補充中央政府少部分日常開支+養活地方政府。
軍屯田是老朱家的"天領",是皇帝的直屬領地。
藩王鎮守要害地區。
勳貴透過五軍都督府世代撐控軍權,拱衛皇權,制衡藩王、軍鎮、文官。
千戶百戶世襲中層軍職,總旗小旗是基層軍官。
普通軍戶擁有五十畝田,但除了服役還得交糧。
洪武末,天下土地三億九千萬畝,軍屯+皇莊,佔去了1/4,親王+勳貴,佔去了1/5。
永樂元年,軍屯的子粒糧2300萬石,軍屯田之外的土地,稅糧3100萬石,軍屯收入佔到了總收入的2/5。
考慮到地方稅收需養活地方政府,軍屯對中央政府重要性就更高了。
軍屯外的土地,大部分正稅才3%~5%,收入大頭掌握在地主和自耕農手裡。
老朱設計的制度不可謂不精妙。
但從嘉靖道長開始,老朱家的"天領"慢慢喪失。到萬曆三十年,軍屯的子粒糧從洪武末永樂初的2300萬石,減到不足1600萬石,到天啟三年,減到不足800萬石。
軍屯田別說供養中央政府了,連自己都養不活了。
佔天下田1/4之一的軍屯田被大大小小的將門侵吞,軍屯制敗壞殆盡。
佔天下田1/5的藩王和勳貴被當豬養起來,只吃糧不打仗,曾經戰力爆炸的京軍三大營和上直二十六衛淪落為治安部隊,抓個小毛賊都費勁,更別說戍衛京師了。
佔天下田1/2的地主、官僚,只納3%~5%的稅。
佔天下田1/20的貧苦軍民、民戶、鹽戶、匠戶承擔了所有的兵役和徭役,外加人頭稅,再不反,還在等什麼?
孫承宗慢悠悠道:"畢自嚴,你還是說點實際的吧。"
畢自嚴:"孫閣老,你說什麼是實際的。"
孫承宗:"比如加征剿餉。"
畢自嚴:"怎麼加?是按人頭數加,還是按田畝數家。"
按人頭加就加給貧苦老百姓了,按田畝數加就加給地主豪紳了。
孫承宗閉目養神,一聲也不吭。
楊嗣昌:"皇上,要不向藩王們借一點,等朝廷熬過了這一關,再還回去。"
孫承宗睜開眼,看向楊嗣昌,彷彿在說,今天這是怎麼啦?一個個像中了邪似的,嘴裡說的全都是離經叛道的胡話。
朱由檢太知道藩王們的尿性了,全都是捨命不捨財的主,寧願便宜李闖和獻忠,也不肯便宜朝廷。
明末八大富藩,個個滿身肥膘,殺一頭夠過好幾年的。
可是怎麼下得去手呢?
畢竟是一家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