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蒼月默默自懷裡掏出一支步搖,上面墜著珠寶,在日光下閃著動人的光。他似乎在回憶些什麼,隨後叫來了霍寧。
“把這個給王妃送去。”他將步搖遞了過去。
“殿下,您覺得她會喜歡這種俗物?”霍寧感到疑惑,對他的行為十分不解。
顧蒼月瞪了他一眼,霍寧立馬收聲,轉身要去辦事。
那些往事似乎又浮現在腦海,顧蒼月微微嘆了一聲。
“玉缸,這又是有什麼好事?”雲音看見府裡的人又忙了起來,於是問道。
“啊?”玉缸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今日……是中秋佳節啊!”
原來是中秋到了。雲音無奈地笑了笑,她沒有家人,更沒有過過中秋節,她又怎會知道呢?外面張燈結綵,或許今年她也能過一箇中秋節吧。這麼想著。突然又有些失落了,也不知道林元升現在怎麼樣了。她還記得她吃過的第一個月餅,是林元升送她的,什麼餡的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很甜很甜,給她痛苦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亮色。
雲音坐在梳妝檯前,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禁笑了笑。
散開秀髮,披一肩雲霓,看鏡中的容顏如玉。細細地描畫粉黛,抹去眉間愁跡。一點朱唇,明豔又動人。她好久好久沒這麼用心將自己裝扮起來了。
“今年,就好好過一箇中秋吧。”她抓起桌上的步搖,就是顧蒼月命人送來的那支。兒時的她,流落街頭,也曾幻想擁有一支這樣的步搖,而今似乎是得到了,但是心裡好像又丟失了些什麼東西。
她端詳著手上的步搖,它很美,“雲鬢花顏金步搖” “攏鬢步搖青玉碾,缺樣花枝,葉葉蜂兒顏”,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戴上它之後,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的樣子,不禁笑得咧開了嘴。
纖纖玉手,將門輕開,府內到處都是過節的氣氛。想來顧蒼月常年在外,如今回來了,蘭太妃也想好好彌補缺失的這幾年吧。
玉缸看著雲音愣了好一會,雲音很滿意她的反應。“是該好好展示一下王妃的風采了。”雲音心想。
“走吧。”雲音見玉缸沒有動,喊了她一聲。
“啊?去哪?”
“當然是去赴宴啊。”按照北琉國的傳統,今晚的家宴應是全家到場的,就連妾室也是有份參加的,只是不得上主桌罷了。
玉缸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東西,臉色瞧著有些許難看。
她支支吾吾了好一會,下定決心赴死一般衝到雲音面前,看這架勢,若不是雲音及時拉住她,她就要跪下去一樣。
“怎麼了?”雲音其實挺不喜歡她一遇事就慌了陣腳、手忙腳亂,像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
玉缸看著雲音細細裝扮的臉,少女眼裡滿是光芒與期待。雲音換上了華服,襯得她高貴優雅,很有王妃的樣子。她嚥了咽口水,“王妃……要不我們出去逛逛?”玉缸試探。
“為何?今日中秋,小販應該也要回家團圓吧。”雲音想起那些年來,無論饑荒還是富年,人人在中秋之夜都是與家人團圓。中秋之夜還在街上游蕩的,也就只有像她這般無家可歸的人罷了。
“昨日,墨羽姑姑跟我說,說是……”她頓了一下,不敢看著雲音的眼睛,她吐了口氣,終於鼓足了勇氣。
“太妃娘娘說,您吃不慣北方的菜,叫了廚房給您安排了南方的菜餚,就您不用參加今晚的晚宴了。”她一口氣一連串輸出,說完之後才開始拼命喘氣。
雲音懵了,停了好一會才恢復思緒。
“王妃……”玉缸看起來有些內疚,她如果記得這件事,早些告知,王妃也不會梳洗後一心期待又被她一桶冷水當頭灌下。
罷了,這二十年不也這麼過來了嗎?不就是同以往一樣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這辰王府本就不是自己的家,她本就沒有家人,一直都是!
不一樣啊!這次,她是期待後的打擊,帶給心靈的創傷是遠遠大過於前的。
她的心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抽痛。
“好的,我明白了。“
玉缸想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自己一個人坐坐,你想幹什麼就去吧,不用管我。“雲音面無表情地說完。
“王妃……”玉缸喚了一聲,她知道,王妃傷心了,自己跟她已經快兩個月了,何時見過王妃像今天這般。她急得跺起了腳,卻又無可奈何,她只是一個奴婢罷了。
雲音一個人回了房間,又坐在了梳妝檯前。一個時辰之前,她在裝扮,一個時辰之後,她在卸妝。
她看也不看,她不想見到那張臉,不想見到那張脂粉也遮擋不住愁容的面龐。她冷靜地摘掉一個個珠釵,卸下那個步搖,隨意地丟到了首飾盒裡。脫下華服,穿上平日裡常穿的衣物,隨後,又戴上平日的普通首飾。
“中秋,對於我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平常的日子罷了。”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小嘬了一口。
她又開始打坐,腦海裡回憶著《落羽真經》。不得不說,顧蒼月在院子裡種的那些個花草樹木。日日夜夜吸收天地靈氣,對她內力的恢復還真有些許幫助。這麼一想,她倒是開始懷疑顧蒼月是不是知道些什麼,這些舉動當真只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這麼一想,她覺得思緒有些不受控制。此刻,似乎所有的悲傷都似決堤一般奔湧而出,她的眼裡充滿了不爭氣的淚水,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事實上,她做到了!她努力調整自己的內息,好讓自己忘卻一切。
她感覺內力增長不少,她有些高興,卻又不知為何高興。她開始不瞭解她自己了。
就這樣,她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待到了晚上,若不是飢餓難當,她或許會一直坐下去。
她穿好鞋子,走出房門。
她慢慢地走著,漫無目的,似乎周圍的歡聲笑語她都絲毫沒聽見。
前面好熱鬧,似乎還有些不是王府的人。
雲音瞧見蘭太妃,她還是那麼美,那麼端莊,顧蒼月今日更是意氣風發,不過這母子兩確實長得不像。
雲音掐掐時間,中秋家宴要開始了。
她正轉身要走,看到了躺在石凳上的白貓,她的心裡頓時失落了,防線在此刻徹底崩塌!
“徐盈也在。”
她又看了看那頭,見除了徐盈,還有一箇中年男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還有一箇中年女子,她和蘭太妃相談甚歡,但氣質和蘭太妃相比還是差了些。
“看來兩家有事要談,要支開我這個外人。”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不對,他們是一家人。”
不知不覺,兩行熱淚淌過她的臉頰,她趕緊擦去,轉身快步離開。
“辰王殿下許久不見,更是風度翩翩、超越絕倫啊。”徐父誇獎道。
“伯父謬讚了。”顧蒼月謙虛道。
兩家雖然明面上不聊婚事,不過是因為孩子在場罷了。兩家一同中秋家宴,這說與不說便顯得沒那麼重要了。再者,辰王妃不在場,表明了蘭太妃的態度。這是一個承諾,對徐家的承諾——徐盈若是嫁到王府,待遇絕對不會低於王妃。
顧蒼月一聲不吭,低頭吃著碗裡的飯。從他一早見到徐氏一家時,他便猜到這樣的情景了。
“蒼月哥哥,別光吃菜,吃肉。”徐盈將一塊肥美的紅燒肉夾到顧蒼月碗裡。此時,徐夫人和蘭太妃相視一笑,又慈祥地看了看這兩個孩子。
紅燒肉裹滿了醬汁,泛著金光。顧蒼月不知為何有些反胃,他忍住身體的不適,道了聲謝,夾起那塊紅燒肉放到嘴裡。
紅燒肉做得很入味,滑嫩香美,顧蒼月覺得嘴裡都是油,強忍著噁心吞嚥了下去,接著便不停的吃碗裡的飯,可是米飯就像是受了汙染一樣,同樣令他反胃。他於是乾脆不吃了。
“阿盈真是出落得越發精緻了,懂事又乖巧,要是月兒能娶到這麼好的媳婦,可真是撿了便宜了。”
顧蒼月看著徐盈,嘆了口氣。徐盈則是因為他這一看,羞得漲紅了臉。
“娘娘說笑了。”
兩家人於是高高興興地幹了一杯。
酒一入口,顧蒼月覺得辣辣的,難受得緊。
“母妃,王妃人呢?”他突然開口,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這一問,徐家就明白了,王妃未出席只是蘭太妃的意思,辰王殿下並不知道。
“母妃見她似乎吃不慣我們的菜餚,所以命廚房給她另做了些。”蘭太妃原可以說她叫了只是雲音不願意來,但她似乎並不打算找藉口。
“母妃這麼做,是不是不合規矩。”顧蒼月冷靜地說。
蘭太妃一時啞口無言,她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見氣氛不對,徐夫人連忙開口,“這月還真圓,不知王府何處能更好的欣賞這一輪月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顧蒼月心裡震了一下。最適宜賞月的地方?望月軒,她的寢宮。
蘭太妃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倒要開始動身帶他們去賞月了。
一行人走著,徐夫人推著徐盈緩緩向前,她的眼睛跟隨著,不曾離開。徐夫人察覺到她的眼神,又看了看顧蒼月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蘭太妃此刻已經領著他們來到了望月軒前的亭子,吩咐下人備好瓜果佳釀,一副準備賞月的架勢。
“阿琳,為何不進去?我看那處的亭子似乎更合適賞月。”徐夫人喊了喊蘭太妃,指了指望月軒裡頭的一座地勢更高的亭子。
蘭太妃面露難色,依然吩咐著下人趕緊收拾。
“此處,是王妃的住處,貿然進入,怕是不便。”顧蒼月回答,瞧著裡面烏漆嘛黑的,心想雲音怕是出去了,也不知現在如何。如今她沒了武功,他有些擔心了起來。
“‘忘月軒’?為何是‘忘’?”徐盈突然讀出了院子的牌匾,眾人紛紛看去。
顧蒼月愣了一下,嘴角帶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真拿她沒辦法。”他在心裡想。
蘭太妃很少到這裡來,一下子還未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她回答說:“怕是郡主的意思吧。”這話說了像沒說,但稱雲音未“郡主”而不是“王妃”倒是表明了她對雲音的態度了。徐夫人見狀趕緊轉移話題,“不如我們來唸唸詩吧?”
蘭太妃立馬附和,顧蒼月則是一臉的心不在焉。雲音見他們其樂融融,自己雖為王妃卻連家宴都無法參加,她會怎麼想呢?
“母妃、徐伯父、徐伯母、徐小姐,在下身體有些不適,先行告辭,抱歉!”他拱了拱手,拂袖離開。
徐盈呆愣住了,在這樣的場合離席是多麼不合規矩多麼沒禮貌的事情啊,他竟然就這麼走了,就因為那個郡主?不可能,蒼月哥哥不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他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她只好這麼想,但不只是她,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如此想的。
顧蒼月走著,腳步越來越快,竟還小跑了起來。他的思緒很亂,思緒凌亂地結成一張網,越網越緊,直達心臟,一陣隱隱作痛之後,方才罷休。他只覺得耳朵裡一片嗡嗡聲,彷彿有一面銅鑼在他頭腦裡轟鳴。
他回想起雲音寫下的那封信,那封她要埋於木棉樹下的信,字數不多,卻寫滿了她這二十年來的心酸苦痛。
從小被親生父母拋棄,她沒有家;十歲上當,害得大軒覆滅,她滿紙都是對自己的控訴,甚至沒去思考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後來又在千語堂、千武堂摸爬滾打;如今武功盡失身不由己……她怕是從沒過過一個完整的中秋吧。
顧蒼月走得越來越快,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這樣一直走,他覺得就能抓住她的手,大聲地對她說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大聲地對她說一聲抱歉。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可是在雲音的世界裡,人只有“悲”和“離”,月哪怕是圓的,對她來說和“缺”的也沒有什麼區別。丘壑難平,山河不再,人間星火,已無半點屬於她。
顧蒼月出了府們。在街上走著,他好想給她一個擁抱,從此再也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