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乘雨還記得,柳若水總愛帶他去摸林長老的靈雞。
她在前面興奮地偷雞,他在後面小心地觀察。月光落在她的臉上,白得發光。
那樣的場景,他記了一輩子。
萬魔嶺中,當她的身影消散在他面前時,他悲痛不已,卻又覺得——
她就是那樣的人啊。
只是,他好像又錯過了她。
為什麼用“又”這個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明白。
那是他與她無數個相遇又錯過的前世。
他與她的距離最近的那一次,他曾是她的未婚夫,他們差一點就成婚了。
他是宋府的病癆鬼大少爺,她是柳家的修道人大小姐。
修道人是一個受尊敬的職業,卻不受柳家尊敬。
柳家只尊男、尊金。
於是,在他二十歲時,十六歲的柳家大小姐被以兩百金的價格賣給宋家。
有修道根骨的人很值錢,特別是有修道根骨的女性。
普通人中,幾乎一千人裡才能出現一位有修道根骨的人,而修道人的孩子未必就有修道的根骨。
修道界中有一種禁術,可以保證女性修道人所生下的孩子一定具有修道根骨。只是在懷孕到生子的過程中,母體常常會遭受非人的折磨。
他從未見過他的母親。
他有修道的根骨,卻天生經脈孱弱。他的唯一的價值便是成婚、生子。
柳家的大小姐,柳萱,便是他的家族被選中的用於生產的悲催人物。
她被關押在他的院子裡,四周有無數的修道人負責防止她逃跑。
她看著他每日在院牆裡上躥下跳,沒有一次成功逃出去過。
她原本很敵視提防他,卻在聽說他從未踏出過這座院子後,開始對他心存憐惜。
她對他講她在外面遇見的有趣的經歷,她對他講她在外面遇見的難忘的風景。
她神采風揚的模樣,令他怦然心動。
在外人看起來,宋家是極為光風霽月的家族。即使是利用他人、使用禁術這種陰私事,在明面上,他們依然會將它辦得風風光光。
三書六聘,良辰吉日。
他們完婚的日子越來越近,而她也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消瘦。
他心中不是滋味,可能是由於他那點隱秘的心動,他沒有幫她出逃。
即使他想幫她,也無能為力。
大婚的前一日,她差點就逃了出去,又被抓回來。
他看著她心如死灰,心中既是難過,又是喜悅。
明日就是他們大婚的日子。
他向她許諾:“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
她對他只有冷漠。
大婚的那一日,她格外的溫順,看起來像是已經接受了一切。
變故發生的那一刻,誰也沒有想到。
她在他的面前,一頭撞死在紅柱上。
無數個夢醒時刻,他都在想,如果大婚前一夜,他能幫她逃出去,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可惜一切沒有如果。
大婚嫁娶日,新娘喪命時。
家主又在挑選合適的女性,院子裡盯梢新娘的目光一夜間消失了。
他坐在她曾經坐過位置,獨坐到天明。
他是一個懦夫,沒有對抗的家族的勇氣,也沒有對抗家族的能力。
她下葬那一日,他站在她的墳前,沉默良久。
趁下人不防,他一頭撞死在她的墓碑上。
他覺得,她可能會覺得他玷汙了她的墓碑,但他卻覺得開心至極。
至少,在閒人的飯後閒談中,他們會是冤家路窄的一對兒。
他和她關係最親的時候,她是扶桑王的明珠,他是小官之子。
她張揚至極,於萬人中點名要他。
要他當陪讀。
她讀書貪玩,他替她寫功課。
她戲弄先生,他替她賠禮道歉。
他曾以為,他們會一直如此親密無間。
然後她十四歲時,芳心萌動,喜歡上了別人。
她開心地向他分享自已的心事時,他只能強忍苦澀。
“公主開心就好。”
這一句話他說過無數遍,一直說到她即將出嫁、他出宮的那一日。
她出嫁那一日,他在屋裡喝了一整日的酒。卻沒想到一覺醒來,天翻地覆。
駙馬於公主出嫁那日造反,踏著扶桑王與扶桑王妃的鮮血,登上了王位,年幼的王太子在宮變中不知所蹤,公主被囚禁於蘭臺。
同公主一起長大的女官私下求他,他才知道她竟藏在糞桶裡,逃了出來。
他幫她偷逃出城,卻在出城的那一刻被發現。
他將她推上馬,用銀簪刺殺了馬屁股。
他眷戀地看著那瘋狂的馬兒將她帶向遠方。
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
那叛亂的逆王將他五馬分屍。
他死的時候,一直梗著脖子,望著城外。
他在想,那人聽到他死去的訊息時,會不會為他痛哭流涕。
無論轉世多少次,她都像流星一樣從他的生命中劃過,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著。
他想,他和她,終究是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