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現世。
那是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古老與蒼茫的碑。非金非石,呈一種混沌初開的灰白,靜靜矗立,彷彿已在此地等候了萬古歲月,見證了黃泉的枯榮,聆聽過光陰的流逝。
碑身之上,並無文字,只有無數道繁複玄奧的符文,似蝌蚪,似龍蛇,緩緩流轉,每一個符文的明滅,都牽引著一縷不可言說的氣機。
就在它完整顯露的一剎那。
一股至高無上的氣息,自碑身之上轟然盪開。
這股氣息,不霸道,不凌厲,卻如天道垂落,似光陰倒流,瞬間覆蓋了整座冰魄神宮,乃至更遙遠的疆域。
冰魄鬼王那足以凍結至尊神魂的無盡寒意,在這股氣息面前,脆弱得如同三月薄冰,遇上了煌煌大日,頃刻間消融瓦解,不剩分毫。她一身引以為傲的通天修為,被死死壓制,竟是連動一動手指,都成了奢望。
那道剛剛降臨,準備對方法寒施以身死道消制裁的永痕深淵意志,更是如見了君王的臣子,那股暴虐與毀滅的氣焰被瞬間撲滅,發出一聲不甘的低鳴,被硬生生逼退回了裂縫的另一端。
整個天地,陷入了一種絕對的靜止。
唯有那石碑上的符文,像是找到了歸宿的遊子,竟是活了過來。它們自碑身上脫離,化作一道道流光,如百川歸海,盡數朝著方寒的眉心湧去。
沒有痛楚,亦無排斥。
符文入體,方寒只覺神魂一震,彷彿在剎那間歷經了萬世輪迴,看盡了三千世界的生滅起落。無數紛雜的資訊洪流,在他的識海之中瞬間變得清晰、明瞭。
他,明悟了。
所謂“迷離天”,並非仙路的盡頭,更不是什麼褒獎。它是一座囚籠。一座由宇宙最本源的法則,為那些道心不堅,在擁有了永恆之力後,便只想著安逸享樂的至尊們,所設下的華美囚籠。一入其中,便再無寸進,永世沉淪。
而黃泉六王,則是異數。
他們,曾也是有機會“飛昇”迷離天的至尊。但他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他們與黃泉界的本源意志達成了某種協議,以自身自由為代價,換取了執掌一部分輪迴權柄的資格。
那座石碑,名為輪迴碑。
六王,人手一塊碎片。他們既是黃泉界的一方霸主,亦是看守此界的“典獄長”。他們的責任,是維持黃泉的運轉,鎮壓深淵的邪魔,以及……確保“迷離天”那座囚籠的穩固。
用自由,換來了權柄,也揹負了責任。
冰魄鬼王,卻不甘於此。她暗中尋得輪迴碑的核心碑體,藏於神宮禁制之後,萬年來以自身本源溫養,便是想有朝一日,能將所有碎片與碑體盡數融合,從而獨吞輪迴法則,擺脫黃泉的束縛,成為真正超然於一切的存在。
今日之事,從頭至尾,都是她的一場豪賭。賭方寒能破開禁制,讓她有機會在碑體顯露的一瞬間,徹底將其煉化。
只是她算錯了一點。
輪迴碑,自有其靈。
它選擇的,從來不是一心只為擺脫束縛的野心家。
方寒的道心,是永無止境的攀登與挑戰,是身處絕境亦不墜青雲之志的鋒芒。這種“流轉不息,破而後立”的特質,恰恰與輪迴的本意,不謀而合。
所以,輪迴碑選擇了方寒。
當最後一枚符文融入眉心,冰魄鬼王與輪迴碑體之間那萬載光陰建立起的微弱聯絡,被徹底斬斷。她臉色煞白,一身修為如雪崩般暴跌,竟是連永恆至尊的境界,都開始變得搖搖欲墜。
也就在此時。
黃泉界,四方震動。
極西之地,一片屍山血海的修羅戰場之上,一道血光沖天而起,那股戰意,幾乎要將天幕都給捅穿。
極南之境,慾望沉淪的無邊魔域之中,一陣靡靡之音響起,一雙媚眼如絲的眸子睜開,天地間都彷彿染上了一層粉色的旖旎。
極北之處,森羅殿堂之內,一卷古樸書冊無風自動,翻開了一頁,一個冰冷無情的意志,鎖定了此地。
還有兩道同樣恐怖絕倫的氣息,自黃泉界不同的角落,被同時驚動。
五道流光,以一種超乎想象的速度,撕裂虛空,朝著冰魄神宮的方向,疾馳而來。
前後不過數息。
“轟!”
冰魄神宮那早已殘破不堪的穹頂,被一股狂暴無匹的力道徹底掀開。一道魁梧如山嶽的身影,裹挾著無盡的血煞之氣,轟然落地。他赤裸著上身,肌肉虯結,身上佈滿了猙獰的傷疤,每一道傷疤,都彷彿在訴說著一場驚天動地的死戰。
修羅戰王!
他甫一落地,目光便死死釘在了那座輪迴碑之上,繼而轉向方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暴怒與殺機。
緊隨其後,粉色霧氣瀰漫,一位身姿妖嬈,容顏絕世的女子款款而來,她赤著雙足,腳踝上繫著一串會發出攝魂之音的鈴鐺,媚眼流轉間,便能勾起人心底最深沉的慾望。
天魔欲後!
又有黑氣滾滾,一位身穿儒袍,手持書卷,面容古板的中年人悄然現身,他周身氣息內斂,卻比那修羅戰王更加危險,彷彿他本身,就是一部記載著無數酷刑的法典。
森羅書君!
其餘二王,亦是接連而至。
五位黃泉界的頂尖存在,五位與冰魄鬼王同級的永恆至尊,齊聚於此。
當他們看清殿內景象,看到那失魂落魄、氣息暴跌的冰魄鬼王,以及那座完整無缺、正與方寒氣機相連的輪迴碑時,五張面孔之上,皆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驚駭之色。
“冰魄!你竟敢!”修羅戰王鬚髮皆張,聲如洪鐘,震得整片大地都在顫抖。
他旋即把矛頭對準了方寒,那雙銅鈴般的巨眼中,燃燒著純粹的戰火。
“外來者,放下輪迴碑!”
一聲怒吼,是他最直接的宣戰。話音未落,他身後已然浮現出一片屍山血海的恐怖異象,一柄開天闢地的血色巨斧,正在緩緩凝形。
面對這足以讓任何至尊都為之色變的陣仗,方寒卻只是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淡漠,平靜,深邃得像是囊括了萬古星空,又彷彿有無數生靈的悲歡離合,正在其中上演、落幕。
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只是平靜地,看了那戰意滔天的修羅戰王一眼。
只此一眼。
修羅戰王那即將出手的動作,驟然僵住。他那魁梧的身軀,竟是不可抑制地顫抖了一下。
在他那被無盡戰意充斥的腦海之中,沒有看到任何驚天動地的神通,也沒有感受到任何致命的殺機。
他只是,“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若是揮出這一斧後,自己的身軀是如何在一種無法理解的力量下寸寸崩解,自己的不朽神魂是如何被投入無盡輪迴,經歷億萬次折磨,最終歸於虛無的場景。
那不是推演,不是幻覺。
那是一種感覺,一種彷彿被更高層次的生命,提前寫好了結局的感覺。
那是……“命運”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