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那樣快。
天邊的月亮不知疲憊地落了又掛,照亮著依舊繁華的西城街道。
空靈寺後頭那座根本看不出是墓穴的地方,色彩瑰麗、連盛夏也格外清涼。
每日卯時,無悟照例撿起地上掉下來的瓜果擺在墓室門口。有時是黃似橘的枇杷、有時是通紅的林擒。
四季不同,卻皆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待到辰時,街上更為熱鬧。
財神貓今日又是客滿的一天。
年前可不止犬貓,就連促織的將軍蟲也得綁個細細的紅繩紅紅火火地跟著主人守歲。
阿果忙不過來,連大理寺裡一年忙得只剩幾天清閒日子的歷呼都被拉來幫忙。
倒是自己的相公天亮了才回,帶了她嘴饞的丁香餛飩回來,還沒吃上口飯就又急匆匆辦公去了。
即使已是那娃娃的孃親,阿果還是那張圓圓的臉。生氣時插著微微豐潤了些的腰默不作聲地叉腰瞪著步京——
直到後者手足無措地摸摸後腦勺,拿不準她的意思猶豫道:“我先走了,宮裡有你上次做的餅好吃的緊。”
步京好吃兩字明顯說得有些心虛。
他的娘子哪哪都好,就是那廚藝和她總是念叨著的小姐有得一拼,做的餅能噎死半個鐵甲衛。
聽不出好賴話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真的?那等我空了再給你烙上…一百張。”
“……好。”
對話不輕不重,正好落入耳朵裡。
掛著竹雕燈籠的馬車緩緩在二人不遠處停下,健壯的駿馬異常乖巧地嘚嘚敲擊兩下地面便安靜起來。
車簾被如玉般的修長手指掀起一角,幽暗的車簾後頭隱隱可見利落的下顎一角。
氣勢也足夠俊冷。
景策目光落在高大飛魚服男人正上方,題著的“財神貓”三字。
圓圓滾滾的,連府裡送菜老頭的孫子寫得都比這老成些。
他卻如往常一樣看了許久,甚至每每路過此地都要駐足一番。
黑貓在箱籠裡伸了個懶腰,隨後極其自然地扒拉在書生身上,連爪子都懶得收回來地靈巧跳到他懷裡。
書生有些無奈,卻也只是微笑:“別急,我尋人問問,西城的路倒確實難尋。”
貓喵了一聲,把腦袋藏進他懷裡。不知是不是錯覺,它顫抖的後腦勺像極了咬著牙嗚咽的人。
書生嘴巴一張一合,一身青衫看著有些年頭了。許多地都洗得發白,被貓抓過後更是落魄了些。好在乾乾淨淨,配上那張俊逸的臉,倒不算多礙眼。
就是好像腦袋不太靈光。
無論黑貓理不理、聽不聽得懂自己的話,也始終抱著它絮絮叨叨。
任誰想不到這會是提前來皇城,等到開了春參加殿試的貢士。
也是景修遠以後真正的心腹右臂。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景策只在書生身上停留了半秒,真正被吸引了一瞬注意力的唯一原因,大約就是那隻貓兒。和從前小姑娘走哪兒帶哪兒的那隻實在太像。
同樣的自她走後,再也沒見到了。
眼前這隻除了看著體型大上半截、皮毛更加細亮之外,幾乎一模一樣。
“咳…”
臉色蒼白的男人從胸腔發出止不住的空洞咳嗽。駕車的老太監一驚,連忙取出黑色藥丸低聲喊:“主子,可要服藥?”
汪公公都快七旬的年紀了,對自家從小看到大的主子還是尋不到丁點兒辦法。
“無事。”
白眉太監得到淡漠的答案,果然如此地放棄了掙扎,默默把根本沒動過幾顆的玉瓶塞回馬車暗格裡。
若再這樣下去,別說各地送來的什麼百年尋不到一株的深山靈芝、千年尋不到的三兩重人參…只能發黴不能發揮。
就算是神仙真下了凡,不求死也不貪生的主子大約連步京的第二個孩子都看不著了。
汪公公已經習慣性地長嘆了,隨著車廂裡頭一聲“走罷”,他哎了一聲,再次想起了那短命的王妃。
若是她還在就好了…
而此時的顧遊,也同樣眯著眼捏住鼻子,對著媽媽湊到嘴邊的墨汁表示強烈譴責和無力的拒絕。
“媽媽、女神、大佬!我都醒了三個多月了,就不用再喝中藥了吧?”
說著說著她還扔開手裡的畫筆,猛地站了起來原地轉了五個圈直到眼冒金星。
“呵,等你先把你那腦袋裡裝的東西都給找回來再和我說好透了這件事。”顧母剜她一眼,早已免疫顧遊這一天三個千奇百怪的拒絕喝藥理由。
“少廢話,趕緊給我喝了!”
眼看好媽媽就要化身容嬤嬤,顧遊訕笑一聲,張開嘴接下無數黃連梔子大黃的精華若干。
更可怕的是。
顧母不知刷到了哪個害人小影片,深信任何東西都會影響藥效。
顧遊別說糖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連口水都不能喝。只能光靠數位板來賽博分散注意力。
想她剛醒來的時候──
顧父被菸草燻黃了的食指擦掉眼角似要落下的淚,顧母瞪大了雙眼手裡冒著熱氣的毛巾都掉到了地上。
就和完全沒做夢一樣從睡眠裡驚醒的顧遊有些懵,對著彷彿一夜之間就老了許多的父母眨了眨眼眼睛。
在她的記憶中媽媽就算通宵和朋友打完麻將回來也是神采奕奕的樣子,爸爸每次來學校接她都是那副精氣騰騰的模樣…
可是現在呢?
許久沒有好好打理的頭髮半白地被盤在頭上,隨意地穿著睡衣。一看就是日日住在這醫院的樣子。
大腦消除創傷和恐懼的保護性機制讓顧遊只剩一個模糊的、貨車衝來的畫面。
可不需要任何反應,她的心裡一瞬被愧疚淹沒,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放聲大哭。
“爸,媽…”
她斷斷續續地抽泣著。
顧母才終於三步並兩步地衝上去,把早已泣不成聲把女兒抱入懷中輕輕安撫著她。
植物人的不自主睜眼讓兩人一次次找到希望又陷入希望。可這次,那微弱嘶啞的聲音簡直讓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生怕是個過於真實的夢。
顧父則是沉默地拍拍顧遊的頭,像是小時候無數次那樣。隱忍又深刻。
“醒了就好,遊遊不哭…”
她躺在醫院三個月。
醒來已不是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