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依舊叫囂,始終不肯落下半滴雨花。
玄衣男子肩上的液體直到滴在懷裡安靜閉著女孩臉上,又緩緩流到眼窩處才恍然發覺竟是湧出的鮮血。
她像一朵開在血泊裡哭泣的花。
景策下意識想去為她擦掉,剛伸出一點又收了回來。修長的手上骨節泛著白,青筋暴起。
還是冷。
明明已經養成了在摸上那軟得和豆腐一樣的肉之前,先一步用內力熱上的習慣。可此刻再怎麼努力也只剩下顫抖。
就她一人永遠自私。
景策起身,腰間的香袋也染上了濃墨。
他把懷裡垂下雙手的軀體抱得死死的同時威壓瞬間散開,差點把剛受了刺激而引氣入體了的顧子衿生生揮到空中。
“放開她!”
顧子衿強撐著後腳尖,怒目看向抓住小妹不放的紅眼男人。赤手空拳正欲再戰,被飛來的徐廷風攔下。
是顧遊走之前,還在唸叨著的那種紅眼。
男人看也不看震驚的顧子衿,空出一隻手面無表情地把折在胸口的礙事東西一寸寸拔出。
鋒利的刀尖帶過皮肉,血順著劍身大股湧出。
似是煩了。
他的動作有些急切地加快,神衹般不可侵犯的如玉臉龐濺上刺目血點,皂靴踩出汙糟腳印。
沒人敢再動了,連嗡嗡雷聲都跟著停了。
可景策還是覺著太吵,把女孩依舊溫熱著的臉捧得更用力。縱然哭喊的人再多上一千、一萬、十萬人…又如何?
他的痛苦並不會因為更多人的悲傷而消散半分。
終於衝破了古怪機器,此刻自由無比的醒醒返回來觀察了會兒景策的動作。差點沒忍心地把真相告訴這個眼中毫無聚焦了的人。
哎呀,其實你抱的就是個殼。
多虧了常回家看看的顧子衿在最後關頭完成了“凡人神仙成就”,給她一下子加了五百積分。叮一下就把“移形換影”的分給抹平了。
真正的顧遊早都回21世紀美美和家人團聚去啦!
可惜它真不敢再冒一丁點兒會破壞小世界秩序的風險了,只能默默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道句抱歉。
這小世界的劇情算是掰正了不?
醒醒也有些琢磨不透,再回頭看看那景修遠──
城門一戰,打了羽翼未豐的小皇帝一個措手不及。
未曾想結束得也如此突然。
號聲震天,鐵甲衛順著大開的城門衝入。他的兵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原本氣勢磅礴的反賊黨羽們沒多久就被打得潰不成軍。
他錯愕地一眨不眨盯著那總是追不上的、心裡無數次滋生出豔羨和嫉妒的背影,腦中一片空白。
遠去的人衣紗飄揚,與這漫天沉雲似乎融為一體。
景修遠想,這大約是上天對他幼時淘氣的最後懲罰。
若不是他非要跟著父王微服出宮,若不是他非要吵著嚐嚐街邊甜食,若他機靈一點先一步看穿平民百姓怎可能用得起青銅食器…
景修遠恍然意識到,這座明黃的富貴牢籠將要困住他生生世世。
他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阿姐那樣的人。
藍色劃破長空,雨總歸會落下的。
塵埃也同落葉一道帶走。
雖說縱觀百年,聲勢浩大的造反進行了不知道幾輪,可成功者掐指一算均以失敗告終。
可若造反的是景王則不同了罷?
有膽子大些的文人早早地在私底下偷偷尋思著,該換個什麼樣的響亮年號才配得上新帝。
誰知戰鼓只響了幾個時辰便停了。
訊息靈通點的只說當時出了個神仙,幾下就把野心勃勃的景策一招拿下。這仗都沒怎麼打呢,就草草了了。
那景王可不能再稱為“王”了呀?
什麼答、杖、徒、流,之類的五刑統統來回滾個遍,最後再午門斬了才是。
誰曾想好多原本崇拜著景王的追隨者都白哭了一遭。景王就和憑空消失了般,就連封號也沒任何要廢除的意思。
真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倒是在景王光芒下沒什麼存在感的小皇帝,終於透出了些帝王之氣。
時間會抹平一切,也會迎來新生。
此刻的景策靜靜地坐在桌前,微垂頭顱,眼瞼半斂。胸口的傷好了又裂、裂了又好,如此反覆多次…
景策清冷如雪的臉上蒼白異常,連帶著無法剋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鐵打的人也不過肉鑄的。
他固執地刻意放緩著傷口的癒合速度,就好像這種疼痛能讓人時刻清醒著,也能透過那依舊飄香的桂花…
見到跑來跑去的倩影。
隔了很久,親眼看著那安靜得好像只是睡著了、嘴唇依舊飽滿得像是要翹起來甜笑的人被安置在了冰床,墓門徹底合上後──
景策才敢開啟那封被小心翼翼收在心口的書信。
原本想著或許永遠不掀開,裡頭的字就永遠可以隨心編排。
他多吃了一塊桂花肉,她也許會在裡頭寫上龍飛鳳舞小心眼極了的“壞蛋”;
他走路不小心踩著了,她也許會笑得眉眼彎彎、歪歪扭扭寫上毫無規矩的“傻瓜”;
若他想她了,她又會說什麼呢?
景策抿唇,手掌不自覺附上越來越堵塞的胸口,枯坐了良久也找不到答案。
終是按耐不住。
身形微動了下,那封被揉皺又小心撫平的信,用了很長的時間才避開小豬圖樣撕開。
其實說是信也未免太抬舉了點。
不過薄薄一張印著金箔的宣紙,上面的幾個字入目不消分秒便能讀完。
「祝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火燭搖擺著,映出男人忽明忽暗的輪廓,側臉不過幾月便消瘦成更為鋒利冰冷的模樣。
景策良久才從短短五個字裡回過神,苦笑著把欲倒的燈燭擺正。
離百歲可還有漫長的七十來年。
太久了…
燈影搖擺。
門外不敢鬆懈半分候著的汪公公長嘆一聲,心中哀痛著還沒來得及入門就離開的王妃真是命薄。
他沒有親眼看到那想想就慘烈的場面,當時正在府中把王爺親手寫下的婚書細細擺好…
一身血腥味的王爺就這麼闖了進來。
「合二姓以嘉姻 敦百年之靜好合」
「願此後人影成雙 甘苦與共同舟濟」
自此之後,景王那手蒼勁恣肆、空靈灑脫的好字,再也未曾落下過半點痕跡。
就連每每遇到挫折,前來三叩求問的皇帝也只能跟著一道兒用腦袋記下他說的話,連半滴墨都尋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