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又一聲淒厲的哭聲將鳳英的心撕裂成了兩半。在某一個瞬間,胸口湧動著一股燒心的疼痛,在全身上下四處蔓延。甚至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一口鮮血就在喉嚨裡積壓著,憋的她滿臉通紅。鳳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最後,她將額頭緊緊地貼在那塊沙棗木墩墩上面。
杏花在淚水的浸溼下清晰可見——那朵杏花還是自己從歪脖子杏樹上折下來的。那段時間荊老大身體不太好,總是咳嗽。他一忙完農活就回到後院裡抱著這塊木頭又是削又是刨又是磨的。鳳英怕他累著,所以就折了一株杏花想要吸引注意力。可是無論怎樣捉弄,荊老大都只是低頭琢磨這塊老樹根。索性鳳英就將杏花一朵一朵的灑落下來,沒想到杏花落下的時候,敬老大終於抬起了那張早已經衰老不堪的臉龐。鳳英安安靜靜地露出了笑容。一改往日的調皮,笑容溫暖如春天的杏花,但又和杏花不太一樣。就好像注入了觀世音菩薩手中淨瓶裡的甘露一樣。
荊老大老了,他從出生起就一直住在崔家莊的後院裡 ,陪著莊主一起玩耍,一起長大,一起變老。他一生都沒有娶妻生子,就把莊主家裡的娃娃當成自己的孩子。遺憾的是莊家奶奶連生了四個娃娃都是女娃。那時候他看到莊主每日都在杏樹林裡面穿梭著,後來就提醒他要不陪著莊家奶奶去金塔寺裡拜拜佛,求求送子觀音。莊主左思右想最終決定讓他帶著莊家奶奶還有鳳英一起去了金塔寺。遺憾的是還沒有等到小莊主出生,還沒有等到大小姐出閣,就已經陪著老莊主走了。
如今,當這塊早已經被莊子裡所有人遺忘了的沙棗木墩墩再次出現在鳳英眼中時。她就好像回到了曾經的那段光陰裡。父親換好了母親為他縫製好的衫子,正微笑著站在杏樹林裡面。旁邊是荊老大,他懷裡抱著剛剛做好的沙棗木墩墩,正一臉喜氣的介紹著它的珍貴之處。就在不遠處的歪脖子杏樹下面,鳳英正悄悄的走來,微微的笑著,羞澀的聽著沙棗木墩墩的故事。
鳳英的哭聲漸漸的減弱了。就好像她哭的不是自己的心事,而是在訴說著曾經深情地往事。崔家莊被土匪燒了之後,幾乎沒有人會提及曾經的美好。她們把過去的光陰都封鎖在了燒成灰燼的杏樹林裡,在那裡有父親有母親,有杏林,還有許許多多莊子裡的農戶。無論是戈壁灘上的河流還是樹木,花朵還是綠草,甚至連那些肥沃的莊稼地都被她們小心的封鎖了。她們只能生活在被火燒成黑炭一樣破落的莊子裡。然後,日復一日的尋找著活下去的出路。儘管這裡從一片沃土變成了一片焦土,儘管這裡從一片樂園變成了失樂園。只要天空中每天都有新的太陽昇起來,每天都有月亮落下去,崔家莊裡面的女子們就會不停的尋找生存下來的機會。陪伴她們尋找的不僅僅是天上的日月星辰,還有地上的花草鳥獸。守護她們的是浩浩蕩蕩的石頭子,可以說是鳥不拉屎,樹不開花的石頭灘。
事實證明崔家莊的女子不僅堅強還很堅韌,就好像灘裡的芨芨草一樣,一年比一年長勢好,一年比一年更加的茂盛,頗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架勢。
“姐,你咋哭了?”全忠就像一股旋旋風一樣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鳳英的身邊。他用沾滿了沙蔥汁的小手替鳳英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全忠知道,從他出生起,還從來沒有見過大姐流過眼淚。在他眼裡大姐永遠都是雲淡風輕的感覺,好像世間所有的苦難在她眼裡都是一種修行,甚至聽不到她任何的怨言。全忠知道大姐喜歡吟唱經文,雖然他努力的想要聆聽,想要嘗試著念一念,可惜都會以失敗告終。他只會唱一些如家哥哥教的那些經文。鳳英姐姐會唱的經文,估計這一世只有她一人能懂。正是因為鳳英姐姐吟唱的經文,才讓崔家莊裡的母親還有姐姐們一直都懷揣著一顆慈悲之心。讓崔家莊在焦土中慢慢地發生了變化。甚至連灘場外面也走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頭路。戈壁灘裡只要有水有土的地方都被幾個姐姐們種上了樹,種上了糧食。曾經那個破落的不堪的崔家莊逐漸地恢復了生機。
突然之間,天上出現了一隻黑色的老鷹,它在半空中同樣發出了淒厲的叫聲,響徹天際。鳳英抬眼望向湛藍色的天空,朝著那隻黑色的老鷹吟唱著。沒想到那隻老鷹就好像聽話似的,一個俯衝朝著鳳英衝了下去。
菊英和月英玉英正往坡上走著,她們眼瞅著那隻黑色的老鷹朝著鳳英衝過來。嚇得玉英大叫一聲。菊英從地上撿起一把石頭,朝著那隻老鷹扔過去。可惜老鷹看著離她們很近,其實卻很遙遠。那碎小的石頭子扔出去依舊回到了石頭灘裡,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什麼。
“也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扁毛畜生!”菊英將剩下的幾個石頭扔到了地上。“對了,該不會是聞著腥味,來抓小雞仔的吧。全忠,你的小雞仔呢?快去找找,看看丟了沒有。”菊英其實老早就看到鳳英眼中的淚水了,尤其是那幾聲哭喊,真的是撕心裂肺。只不過,她不想讓家裡面的母親還有弟弟妹妹因為大姐的情緒而越發的沉重,所以就找了個話題讓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她大概是知道大姐的傷心事,只不過從來都沒有提起過。甚至她覺得那些傷心事只會勾起心中的思念,痛苦的思念。有多少次,她也會像大姐一般的傷神,甚至她也希望像大姐一樣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可惜,哭了又能怎樣?淚水流乾了又能怎樣?只會傷身傷心傷己,似乎一切都毫無意義。那隻老鷹又開始在她們的頭頂上開始盤旋。
“這該死的畜牲,咋又來了?”菊英喊著。鳳英則痴痴地望著空中的老鷹,似乎想起了什麼?
“大姐,這老鷹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還不停的叫喚著。是不是有啥說法。”菊英隨即又說道。她實在是見不得自己的姐姐竟然如此傷心。她希望用天上的那隻老鷹來分散一下注意力。
“二姐,我把小雞仔帶回來了,一個都沒少。”全忠彙報著自己的檢查結果。“對了,大姐二姐,那老鷹怪有意思的。這都好長一段時間了,它一直都在咱們這的天上飛著。我走到哪裡它就飛到哪裡。更有意思的是它的聲音特別清脆,響亮。只不過今天也不知道為了啥,怎麼聲音這麼悽慘?”
菊英和鳳英聽到之後感覺到特別的詫異。她們都停止了說話,側著耳朵靜靜地聆聽著。全忠也順勢坐在地上學著姐姐的模樣開始聽。“這裡除了小雞仔的聲音,就是風吹過來的聲音,還有芨芨草晃動的聲音。怪了,老鷹怎麼不叫喚了。”
這是真的,那隻老鷹在空中盤旋了許久之後,一直都沒有啼叫,相反朝著更高的天空飛走了,先是一個黑色的圓點,最後連個圓點都消失不見了。鳳英懷中抱著沙棗木墩墩,看著那個消失的圓點,渾身激動得顫抖了起來。她知道,那是玉忠的心愛之物,是從小一直陪伴著他守護著他的老鷹——黑子。
先是棗紅色的大馬,後是沙棗木墩墩,最後是老鷹。所有的一切都預示著玉忠的靈魂回來了,他從未離去,一直都在。鳳英艱難的抱著沙棗木墩墩,朝著剛剛隆起的那個土坡望去……她的身體搖擺著,晃動著,就好像秋天裡杏花樹上的那一枚樹葉一樣,飄搖,無助。
菊英牽著全忠的手,默默地走在鳳英的後面。有好幾次,全忠想要掙脫開菊英的手,想要把那個醜的不能再醜的木頭給搶回來自己抱上,都被菊英無聲的攔擋住了。全忠焦急的朝著莊子裡望去,他看到母親依然還是像從前一樣,站在莊子門口,眼睛一直都注視著莊子外面。他又把頭朝著草房子望過去,只見有福哥哥又挪到草房子口了,滿臉焦急的看著大姐的身影。太陽的溫度越來越高了,剛好掛在崔家莊的正前方,照著莊牆上的杏樹影子朦朦朧朧的。
“娘,大姐,二姐,開飯嘍!”月英在莊子裡高興的喊道。“人呢?怎麼都聽不到。看我今天給你們做了什麼好吃的,嫩嫩的沙蔥還有野蘑菇呢。”
“快點出來哦!我知道你們都聽到了。”月英繼續開心的說著。
月英銀鈴般的笑聲朝著鳳英湧來,席捲了她。徹底的將她完全的包裹起來。她記起來了。崔家莊裡面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做。她迴轉身,看到有福正痛苦的朝前挪動著,他想要站起來。鳳英擦乾了眼角的淚水,開始像以前一樣低聲的吟唱著古老的經文。有好一陣,大傢伙都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憑戈壁灘上的太陽照射著每個人的身體、心靈,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