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天氣是一日裡悶過一日,蘇影月卻是大病一場未有好轉,天天躺在榻上足不出戶,倒也避開了府裡準備大婚的紛紛擾擾。
許是著了涼又心情鬱結的緣故,剛開始那幾日總是迷迷糊糊的昏睡,只記得大部分時間都是劍風來給她喂藥餵飯,李建成和李元吉也偶爾會來,卻獨獨未曾見過她夢中那人的身影出現。
或許李世民忙於婚前瑣事,或許有心避開,但她又幾乎能篤定每個夜裡對面的屋頂上總有那人的蹤跡。
近來連日的晴天,止不住的蟬鳴讓蘇影月心中煩悶不已,她看著案上新端來的湯藥,思慮片刻後還是抬起來全灑了出去。其實她身體應該早就能大好,只是她還未做好準備如何應對府裡的紛紛擾擾,所以就讓她再多病幾日吧。
偏偏這一舉動被剛開啟房門的劍風逮個正著,他眉心緊蹙一把上前想要搶過蘇影月手中的藥碗,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我說你的病怎麼總是好不了,想來這些日子端來的湯藥全都白白灑了出去。蘇影月,你到底在做什麼?”劍風怒氣衝衝,枉費他擔心了數日,換了不少個大夫,求了好多種藥方,誰知這一切都是在白費功夫。
蘇影月把臉側了過去,迴避著劍風憤怒的目光,聲音蒼白且無力,“劍風,我知道你擔心我,但你就讓我任性這幾日吧。”
近日府中大事便是李世民的婚事,現下也已準備得七七八八隻等著婚期到來。劍風當然知道蘇影月在刻意逃避什麼,只嘆了口氣,終究沒再逼她。
從晨起便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天色不知何時找到了出口漸漸陰沉下來,涼風一陣一陣透過窗戶,天地間暗沉靜默,草木飄零顫動,雷聲隨之而來。轉眼間雨聲夾雜成一片轟鳴,天像裂開了無數口子,暴雨傾盆。蘇影月站在窗邊一動不動,想讓這久違的風雨吹走連日的煩悶。
可還未等心中鬱悶散開,劍風已走來把窗戶關上,毫不客氣地冷聲說道:“不喝藥還想吹風,還不快回榻上躺著去。”
蘇影月自知理虧,只吐了吐舌頭便乖乖躺了回去,但她知道劍風已預設了讓她再在屋裡躲上幾日。猶豫再三,又探出頭來遲疑著說道:“今日之事,你不會告訴旁人吧?”
“月兒又有何秘密被劍風發現了去?”李建成的聲音響起,蘇影月和劍風才發現方才情急竟忘了關上房門。
好在屋外仍舊大雨滂沱,若不是挨近了房門定不能聽到屋內所言,所以蘇影月和劍風也未發現李建成就在屋外。
劍風忙迎上去接過李建成的傘,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見禮笑說:“方才有人被藥苦到哭了鼻子,還總嚷著再不喝藥了,現下喝完了藥又不好意思起來,逼著在下保守秘密呢。”
蘇影月也已反應過來,作勢要去打劍風,又羞又氣地喃喃,“都說了讓你不許告訴旁人。”
惹得李建成也笑著連連搖頭,他本也只是才從府外辦事回來,想著時候尚早便繞道過來看看蘇影月可好些,此刻看到她精神比之前幾日好上許多也放心下來。
“外面這麼大雨,大郎此時過來可是有何要事?”蘇影月聽著越來越大的雷雨聲問道。
李建成這才從衣袖中拿出幾本書冊遞給她,“想著你在房中無趣,給你找了些書來打發時間,我也不知你平日裡喜歡看些什麼,就各種各樣的都找了些。”
蘇影月看了看手中書冊,內容的確五花八門,除了有《孫子兵法》《尚書》《黃帝內經》這些典籍,還有些集市裡用來消遣的戲本子,最離譜的還有不知哪裡弄來的劍譜和琴譜。
“大郎平日裡不是最不喜我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怎的還拿這些給我?”蘇影月哭笑不得,拿起戲本子和劍譜琴譜晃了晃。
李建成乾咳幾聲,故作嚴肅地說道:“病中打發時間,看看也無妨。”
身側的劍風一直未再言語,只暗中打量起李建成,又似是想到些什麼,目光忽明忽暗。
天空昏暗,烏雲翻滾,一波勝過一波的驚雷不時炸響在李府上空,紛紛揚揚的雨絲連綿不絕。
過了半晌,看窗外的雨也無停歇之意,劍風才提出有事要先走一步,誰知李建成卻推說雨勢尚大,讓蘇影月再多留他片刻。
直到奴婢們把晚膳端來,蘇影月才意識到李建成已陪了她大半日。從前她從未發覺李建成也有健談的一面,也會願意把在遊歷時的所見所聞與她分享,那一刻李哥哥的身影再度清晰。
“你身體尚未大好,要多吃些。”李建成又往她的碗裡夾了幾箸菜,這才把她從恍惚中喚了出來。
蘇影月微微笑著,眸子泛起淡淡薄霧,一面點頭一面胡亂吃了幾口,卻無論如何也嘗不出這些菜的滋味。
屋內二人談笑聲彷彿有穿透力那般穿過雷雨聲直擊到幾步開外的李世民身上,他好像都能清楚看到蘇影月淺淺的笑意,讓他在雨中撐傘的身影顯得更加孤獨寂寥。
或許應該放手的人是他,或許最不捨得的人也是他。
這幾日李世民每晚都在蘇影月附近的屋頂上一坐便是一夜,若說幾年前初見之時只是出於好奇或別的什麼原因,那這些日子的相處已可以肯定他想要攜手一生的人是誰。
可幾個時辰之前下定的決心在此刻見到她與阿兄在一塊也能開心時頓時煙消雲散,只能緊緊握住手中那個繡有月牙的荷囊。
若阿兄能給蘇影月更開心的生活,而不是每日裡為著他傷心流淚生病,那要他放手又有什麼不可。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已到了李世民和長孫無悔成親的日子。竇夫人一大早就派人來給蘇影月送來了紅色襦裙,又命人給她打扮了一番,瞧上去雖依然眉眼憔悴卻也精神了些。
外面喧囂聲四起,蘇影月推脫身子尚未大好遲遲未出房門,直到傍晚時分才避無可避的被李元吉拖了出去。府內張燈結綵,鼓樂聲喧,處處都是道喜聲一片。
“月姐姐,月姐姐,你這次怎麼病得如此嚴重,連這等大熱鬧都不願意湊了。”看著蘇影月興趣缺缺,李元吉不滿地嘟囔。
在一片笑聲和恭賀聲中,蘇影月只覺身心疲憊,想逃卻又找不到方向,平日裡走過千百次的路現下都變得格外陌生。
“那兒又添了些好吃的,三郎可要過去看看?”蘇影月正愁著如何打發李元吉時還好劍風及時出現,“放心,我陪著月兒就好。”
生性貪玩的李元吉果然開開心心和蘇影月道了別。
蘇影月低垂著眼,沉默著杵在喧鬧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時間長了不免引來周遭客人側目。劍風擔心地看著她,想要把她拉去人少的地方避一避,蘇影月卻搖頭拒絕,抬起頭來衝著劍風擠出個還算明媚的笑顏,既然避無可避不如坦然面對。
過了一陣子,只聽見鼓樂齊鳴,眾人都爭相擁進前廳裡去,想來定是吉時到了。蘇影月縮在眾人後面,只隱約能看見李世民身著吉服牽著頭蓋喜帕的新娘子走過,然後他們並肩而行,在所有人的祝福聲中走向李淵和竇夫人。
蘇影月仍未隨人流走動,只獨自一人站在原地,離鬨鬧聲越來越遠的時候突然瞥見長孫無忌在不遠處看著她,目光中有疑問也有淡漠。
隨著新人被送入洞房,李家上下皆忙著答謝賓客,蘇影月找了個角落坐下,拿起酒杯自斟自飲。不一會兒,李世民也走了出來挨桌敬酒,當他看向蘇影月的那一刻微微愣了下神,目光黯淡彷彿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直到蘇影月端起酒杯隔著眾人遙遙敬他,他才又恢復到往日溫柔的笑顏,只不過那笑卻再也不似從前。
他們就這麼隔著人群相望,目光中有千言萬語,有千迴百轉,誰都不願先將目光移開。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長孫無忌著急趕到李世民耳邊低語了幾句什麼,李世民才匆匆轉身離開。
蘇影月卻始終沒有收回目光,只不過方才的熾熱的眼眸漸漸被水霧取代,直到看見李元吉在方才李世民站著的地方撿了個小物件,然後迅速向她跑來。
“月姐姐,你說這是什麼圖案?”李元吉稚氣的聲音響起。
蘇影月只隨意瞥了一眼李元吉手中的物件就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喃喃道“月牙,是月牙。”目光卻始終再未從那裡離開。
她怎會不知是何圖案,那可是她一針一線勾勒出的月牙,阿孃曾在燈下手把手教她。她一直隨身戴著,直到那年上元節才在月亮最圓時送給願陪她賞月的李哥哥。
李元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原先次兄說這是月牙我還不信,月姐姐你如何看得出來?”
蘇影月卻未理會他,一把搶過荷囊,只顫聲問道:“你從何處得來?”
“次兄方才掉到地上的,往日他總是隨身帶在身上,我要拿過來看看他都不肯。你說我們府上什麼好看的荷囊沒有,這麼難看的他反倒當成了寶……”
“三郎,你確定這是你次兄的?”蘇影月打斷了李元吉的話,情緒激動地想要再確定一次。
李元吉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蘇影月,紅著眼睛偏執的模樣,彷彿著魔一般,就像困獸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還好這時不遠處的劍風走了過來,看到蘇影月手中的荷囊時微微皺起眉來,有些事好像突然明朗了起來,急忙拉起蘇影月的手就往外走。
此時的蘇影月卻像個牽線木偶般任由劍風拉著,手中緊緊攥著那個繡有月牙的荷囊,指甲戳進了肉裡也絲毫不以為意,直到離開了李府才一把甩開劍風的手紅著眼問道:“你們都知道對嗎?就我什麼都不知道對嗎?”
她的眼睛不復往日般澄澈明亮,泛紅的眼眶蓄滿了淚水,睫毛輕顫,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翻滾落下。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幾年前李哥哥的身影與李世民漸漸重合,她早該想到的。
原來無論是幾年前或是現在,守護她的人始終是他。而她呢?
“可是,可是玉佩……”蘇影月不願相信自己竟把心中唸了千百次的人認錯,徒勞地問出最後的問題。
劍風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大郎和二郎的玉佩皆取自同一塊玉。其實那塊玉共分成了四份,三郎和三娘也有,若不是仔細看根本分不清區別。”
蘇影月的眼淚無聲落下,她緊緊咬住嘴唇握住拳頭,想用指甲刺進肉裡的痛感喚醒自己。
劍風卻沒有給她冷靜的機會,繼續說道:“這些年來二郎從未停止尋你,那個荷囊更是從不離身,他本不打算告訴你,今日讓你看到恐怕也是天意。”
那是她辛辛苦苦尋了許久的人啊,到頭來原來並非他薄情,倒是她違約了,從今以後與他並肩的人不再是她也是一種報應吧。蘇影月嘴角勾出一絲苦笑,也未再說什麼,拉起劍風就往酒樓處走。
又過了幾個時辰,天邊月亮高懸,酒樓掌櫃的撐著頭看著店裡最後一桌客人,一男一女對坐,滿滿的空酒罈,女子眼神迷離淚眼婆娑卻仍抬著酒罈不肯放手,男子偶爾嘆氣抿上一杯卻也不作勸阻。
直到蘇影月徹底握不住酒罈趴在桌上喃喃“李哥哥,李哥哥,你會找到月兒的對不對。”劍風才蹙眉結帳抱她離開。
當劍風抱著蘇影月走進府裡時就撞上了著急出門的李世民,他眉頭緊鎖,看向蘇影月的目光也多了些悲楚,不由分說地把蘇影月從劍風懷中接了過來。
“二郎,今日可是你大婚的日子,你……”
“別說了。”李世民心下煩悶,不願再去顧慮太多。當他看見蘇影月手中緊緊握著荷囊時他只想守在她的身邊,即便只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