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李秀寧便常被叫去竇夫人房中傳授持家之道,只留蘇影月和雲慧自怨自艾。
看著練字的蘇影月才寫不了幾個字又重新再來,身側磨墨的雲慧也被攪得心煩氣躁,搶過蘇影月手中的筆說道:“月姐姐,我和三娘走後你會掛念我嗎?”
還未等蘇影月傷感一番,又紅著臉說道:“你說,風大哥會掛念我嗎?”
猶如聽到了驚天的秘密,蘇影月忽然來了興致湊到雲慧耳邊說道:“你心悅劍風?”
雖然聲音並不大,卻依然急得雲慧連忙捂住了她的口。與此同時屋外敲門聲響起,蘇影月高興地說著“定是世民哥哥來了”,雲慧卻是一副不敢苟同的樣子,反駁著來者定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
自蘇影月受傷後,李建成便隔三差五過來瞧她,雖說二人平日裡交談甚少但也沒再如上次那般起過爭執。蘇影月有時會恍惚,眼前的人真的是幾年前的李哥哥嗎,為何竟絲毫相似的痕跡都尋不到。
搶著過去開門的雲慧一副勝利的表情回頭看著蘇影月,屋外站著的正是大郎李建成,不知為何蘇影月的心情突然低落至谷底。
和往常一樣,李建成和蘇影月不過是在小園子裡隨意走走,本就無話可說的蘇影月還在想著方才與雲慧的閨中密語便愈發魂不守舍起來。
最終還是李建成打破了沉默,“近日習字習得如何?”
相比習字蘇影月更痴迷習武,他卻從不會問蘇影月習武習得如何,或許他從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又或許他知道卻也並不願在意。
蘇影月心中不無失望,隨意應付了幾句後似是下了很大決心般說道:“其實我身子早已大好,大郎不必時時記掛。”
“月兒,阿兄。”未等李建成應答便聽到遠處傳來李世民的聲音,蘇影月近日的苦悶愁雲一掃而空,徑直向他跑了過去。
身後的李建成仍是淡漠的模樣,看不出喜怒,只腳步漸漸放緩了些。
蘇影月衝上前去假意揮拳碰了碰李世民的胳膊,故作不悅地說:“世民哥哥近日裡偷偷揹著月兒去了何處?”
在李建成的印象裡蘇影月是溫柔的害羞的勇敢的,卻獨獨未見過眼前這樣會使小性子,眉眼裡又皆是笑意的。
李世民笑嘻嘻地故作神秘,“帶你看樣東西,保證你不生氣。”
剛走出西門,劍風早已牽著一匹小馬在原地等候,通體雪白的毛色如同披了一身銀絲,站在那裡閃閃發亮。自那夜情急之下騎馬飛奔小樹林後,蘇影月對騎馬之事早已躍躍欲試,只苦於遲遲未找到機會。
“好漂亮啊。”蘇影月興高采烈地奔過去撫摸著白馬。
劍風自豪地說道:“當然漂亮了,這可是二郎求了阿郎幾日才討來的。”
原是當今陛下酷愛良馬,大軍不日便要到達懷遠,李淵便與竇夫人合計尋些良馬來獻給陛下,藉此表達對陛下的忠心來打消陛下的猜忌。
幾日前這批良馬剛入懷遠時李世民隨著李淵一道去瞧了瞧,當瞧見這匹溫順且基因優良的小白馬時,當即便覺得贈予蘇影月甚為合適。
李建成不無佩服地打量著身旁的李世民,“阿耶視這匹馬如珍寶,二弟如何搞到手的?”
李世民卻眨眨眼睛笑稱:“天機不可洩露。”隨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蘇影月身邊撫摸著小白馬說道:“給它取個名吧,從今往後月兒想去哪兒都可以讓它帶著你去了。”
“這是給我的?”蘇影月亮晶晶的雙眸透出驚喜之色,她從未與任何人說過想要策馬走遍各地的心願,李世民卻早已察覺了一切,“既是世民哥哥贈予月兒的,名字也理應世民哥哥取的。”
李世民點頭說道:“它通體雪白猶如月輝,不如就叫做追月吧。這幾日在府裡悶壞了,咱們試試追月去?”
一旁的劍風已把李世民的馬牽了出來,李秀寧和雲慧也正騎著馬向他們趕過來,看著蘇影月仍站在原地,李秀寧催促道:“月兒快上馬,阿孃就許了我這半天的時間,咱們快點啟程吧。”說完早已揚長而去。
李世民回頭看了看站在廊簷下的李建成,開口邀約著,“阿兄也一道出去走走吧。”
春日的郊外最是生機勃勃,少年少女策馬奔騰,處處歡聲笑語一片,不知不覺間透亮的明月也已爬上樹梢。蘇影月剛上馬時仍有些緊張,好在李世民一路上都在身邊陪著,慢慢的便越來越放鬆起來,現下里居然能獨自騎著追上了前方的李秀寧。
一路上總在最後的李建成這才緩緩騎著馬到李世民身側,目光看向蘇影月嘴角噙著笑意,“月兒真是個不尋常的女子,二弟把她照顧得很好。”看著李世民未答話又繼續說著,“只是她近些日子以來常為了三娘出嫁之事心憂,那件事她還不知曉吧?”
李世民神色沉了下去彷彿不願去想李建成說的事情,頓了頓才說“過段時日吧,還不急。”
“月兒是三孃的義妹,又曾救我一命,即使與她相處時日不多但我也不願她因那些事再次無處可去。”李建成深深看了李世民一眼。
“阿姐阿姐,我追上你啦。”蘇影月的笑聲在山間迴盪。
李秀寧看著身邊的義妹柔聲笑道:“前日裡我還擔心走後這府裡無人陪你,現下也算放心了大半。”
想到李秀寧過些日子便要出嫁,蘇影月的神色也黯淡下來。阿耶阿孃死後阿兄不知所蹤,如今連唯一的義姐也要相隔兩地,也不知這一別何時才能再相見。
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李秀寧嘆道:“前幾日我本打算讓你同我一路去,可是後來想想還是府中穩妥些,今日瞧著倒也更放心了。月兒,我走之後你定要幫我照顧好阿耶阿孃,過幾年若是日子太平些你想去哪兒便去,實在唸著我也可以來看我的。”
蘇影月自知與李秀寧嬉戲的時日不多,不願再被那些煩憂事所擾,指著山坡說道“我們去那兒賞月吧。”一面騎馬一面還不忘催促著身後的幾個人。
跟在李秀寧身後的雲慧也附和著“三娘還讓婢子備了些吃食,可以在那兒享用著賞月。”
聽到蘇影月的催促,李世民和李建成說道:“多謝阿兄,世民定會妥善處理,日後月兒也還需阿兄多加照顧。”
李建成微微點頭,眸子裡的冷漠淡去了幾分,也隨著李世民蘇影月等人圍坐在山坡上拿起了從府中帶來的吃食,多年來為了努力成為母親眼中合格的唐公府繼承人他從不曾這樣肆意玩樂。
蘇影月看著雲慧拿出的竹葉酒,好奇地伸手就要去取,卻被李世民出手制止:“你又沒飲過酒,一會兒醉了當如何?”
李秀寧卻早已往每個人面前送了一杯,笑著反駁“哪那麼多話,今日咱們就是要不醉不歸。”
“沒錯,不醉不歸!”蘇影月第一個舉杯贊成。
觥籌交錯間月光照著少年少女舉杯開懷的臉,蘇影月和李秀寧相擁談笑,李世民溫暖的眸子和李建成難得的開懷暢飲,雲慧時不時往劍風的方向看去,一切都美好得如今夜的月光不沾塵埃。
“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仍要一起不醉不歸!”一群人舉杯許下了最簡單也最遙遠的願望。
大業八年正月,大軍集於涿郡,皇上下詔誓師進攻高句麗。每日遣一軍發,每軍相距四十里,連營漸進。皇上親授節度,各路大軍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鼙、長鳴、中鳴等各十八具,棡鼓、金鉦各二具。後部鐃吹一部,鐃二面,歌簫及笳各四具,節鼓一面,吳吹篳篥,橫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首尾相繼,鼓角相聞,旌旗亙九百六十里。
皇上御營內合十二衛、三臺、五省、九寺,分隸內、外、前、後、左、右六軍,隨後出發,又亙八十里。水路由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率江淮水軍,出東萊,浮海前進,船艦首尾相接數百里。出師之盛,可謂空前。
“月兒,明日裡大軍便要進城了,皇上特許阿耶攜帶家眷迎接聖駕,你平日裡最喜熱鬧為何不肯與我們同去?”被困著學了幾日女紅的李秀寧聽聞明日裡可以出去放風湊熱鬧早已開心不已,誰知向來與她志趣相投的蘇影月卻興味索然。
蘇影月不想掃了她的興致,只搖搖頭推說近日身體不適,若冒然同行恐生出紕漏。李秀寧卻覺得此等熱鬧不去看看著實可惜,反正不是多大的病也出不了什麼亂子,還欲繼續出言相勸。
身旁一直未出聲的李世民隱隱猜到了什麼,對著李秀寧勸道:“阿姐,月兒最清楚自己身體如何,你就讓她在府裡好好歇著吧。”說罷悄悄同蘇影月交換眼色。
蘇影月立馬咳嗽幾聲扮做很不舒服的模樣,李秀寧連忙幫她拍著背終於妥協不再相勸,隨後蘇影月又推說想早些休息才送走了李家姐弟。
三月晚上的風仍有些涼意,蘇影月卻似渾然不覺般站在窗邊半晌看著天上將圓未圓的明月,不知不覺間竟溼了眼眸,反正今夜註定無眠倒不如出去隨意走走。
誰知剛開啟房門就看到站在屋外的李世民,嚇得蘇影月差點叫了出來,滿臉疑惑地問道:“你為何在此?”
李世民用手摸了摸鼻子,目光看向四周低聲說道:“怕你夢魘。”
因聲音極小蘇影月辨別了片刻才聽明白方才的話,她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人,劍眉星目,氣宇軒昂,清亮的眼眸中倒影著她的樣子。
“你擔心我?”蘇影月也輕聲問道。
李世民卻毫不避諱地點頭說道:“我知你不是身體有恙才不去迎駕的,閉上眼帶你去個地方。”
蘇影月不由得犯起嘀咕,心想去什麼地方還需要閉上眼睛那麼神秘,這唐公府中何處有個碎石她都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奈何架不住李世民的不停催促她半信半疑的閉上雙眼,只感覺李世民圈著她竟騰空飛了起來,再睜開眼時已到了屋頂上。
蘇影月疑惑著望向李世民,心想屋頂上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李世民卻指了指天的另一邊,方才將圓未圓的明月此時已是又大又圓的白玉盤。
“好美啊。”蘇影月不由得感嘆起來,然後看向已率先坐下的李世民問道,“怎麼不問我為何不去迎駕?”
“月兒,無論何時你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對任何人解釋什麼。”
蘇影月未料到李世民會這麼回答,但仍看著月亮緩緩開口道:“小的時候阿耶阿孃和阿兄常忙著討生計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阿耶是船工在河邊討生活,阿孃做農活的同時也幫富貴人家洗洗衣服,阿兄常去做些零工補貼家用,家裡雖然不富裕可我們一家人仍過得很開心。”
彷彿思緒回到了從前,她聲音有些哽咽,“直到有一天府衙的人說陛下要征討高句麗,下令調兵徵糧,還要造船三百艘,命令阿耶他們那些船工晝夜趕工,自那日起阿耶便再沒有回家。偏偏那時水旱災荒不斷,才過了幾日家裡就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了,阿孃為了我去求那些官吏貴人施捨可換來的只有拳打腳踢。”
李世民雖然知道蘇影月父母雙亡,也大概猜到和陛下徵高句麗的事有關,可萬萬沒想到現實竟比他想得還殘酷許多。
蘇影月用手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雙手緊握著讓指甲嵌入肉中,“我永遠忘不了那天,阿孃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我跑去河邊尋阿耶,水中有許多人,還有許多浮屍,我一個一個的去找啊找啊,最後竟在屍堆裡找到了阿耶。”
說到這時蘇影月再也忍不住,淚珠就彷彿決堤了一般大顆大顆地奪眶而出,身旁的李世民抬起手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可突然想到了李建成那日裡說的話又遲疑起來,最終只用手拍了拍她的肩。
“我不知道阿耶在水中多久,他的下半身都已腐爛,還有密密麻麻的蛆蟲爬在上面。我哭著跑回家找阿兄,誰知等著我的卻是阿孃剛剛已經離世的訊息,都是我不孝,阿耶阿孃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蘇影月早已泣不成聲,那是她從不敢回想的日子,就彷彿醒不來的噩夢永遠沒有盡頭,“後來的事情我都記不太清楚了,就連阿兄是怎麼把阿耶抬回家來同阿孃一起合葬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阿耶阿孃面前我哭了好久好久,久到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就連阿兄都走了,自那日後我便再沒見過他,自那日後我便什麼都沒有了!”
她握緊的拳頭狠狠砸在屋頂處,李世民忙拉住她,才發現嵌入肉中的指甲早已把手掌劃破,徒留一手鮮紅。
蘇影月方才的一字一句都如同鋒利的匕首一寸一寸刺入李世民的心,他若早點找到她該多好,不知不覺間就連李世民也紅了眼眶。
“阿兄透過同村的人給我留了口信,後來我才知道他去參加了附近的起義軍,現下里也不知是生是死何時才能見面。自那以後我便時常夢魘,夢裡都是阿耶阿孃倒在血泊裡看著我。”
李世民再管不了其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將蘇影月手上的血跡擦乾,又把她的手護入手中,“月兒,你還有我們,這兒便是你的家。等出征之事過了我陪你一路去找你阿兄如何?”
李世民的手很大,大得可以把她的手牢牢護住。李世民的手很暖,暖得可以讓她的手也逐漸暖和起來。許是哭得累了,那天夜裡蘇影月沒有夢魘,一覺睡到了李家迎駕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