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彷彿突然凝固,蘇影月和李世民誰也未料到李建成會突然出現,面面相覷間是莫名的暗湧和生怕秘密被偷聽的焦躁。
偏偏那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仍喋喋不休,“我早說過一個女子不用摻和太多,若是早聽了我的勸好生待在府裡又怎會受傷……”
“不怪世民哥哥!”蘇影月忍無可忍開口反駁,“受傷是我技不如人,但若待在府裡不問世事連一技傍身都沒有豈不是如同廢人。今後我仍會練武,仍會更加留意高句麗,並且比從前更加努力,假以時日定會打得這些高句麗人落荒而逃!”
李建成未曾料到當日小心翼翼沉默寡言的女子竟會說出如此倔強強硬的話來,眯著眼不住的打量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一刻,李世民彷彿又看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女孩,驕傲,努力,從不認輸。
這麼多年,原來她一直沒變。
可方才反駁的酣暢淋漓卻未能解開蘇影月心中鬱結,李哥哥不但忘了她,竟還如此輕視她,原來在他眼中她只能做個養在府中的廢物嗎。
“說得好!”竇夫人威嚴中帶著讚賞,“誰說女子不如男兒。武藝能用時間提升,但敢於殺死高句麗人的膽色與氣魄卻是十分可貴的,你們幾個又能比得上幾分。”說完目光略過李建成,徑直走到床邊扶起蘇影月。
原來李秀寧為了瞞住林仲的事,和府上的人都說是被高句麗人劫持了去,最後蘇影月冒死前來相救,還殺死了高句麗頭目。
蘇影月向李秀寧望去,李秀寧微微搖頭,她也只能幫著應承下來,只推說當時情況緊急未考慮許多,誤打誤撞才僥倖得勝。
這下蘇影月可成了府裡上下的英雄,連李元吉都跟在竇夫人身邊一面親暱的叫著月姐姐一面親自端藥給她喝。
屋內滿是劫後餘生的笑意,但偏偏蘇影月還是瞧見了李建成的滿腹心事,直到所有人都散去後李建成也沒再開口說過半句話。
幾年前的種種可能都是錯覺,原來李哥哥並不是她心中的樣子,這麼多年的執念終究是錯付了吧。
看著蘇影月在李建成離去後暗自神傷的模樣,李世民心裡也無來由地抽了一下,於是連忙抬起案上的藥打岔著,“方才三弟端來的藥涼了,快喝了吧。”說完便直接餵給了蘇影月。
蘇影月也未覺得不妥,坦然喝下了藥才著急避開,苦著臉搖手道:“這藥好苦,不喝了。”
“不行,不喝藥如何能好。”李世民略思索片刻,神神秘秘地拿出一碟點心,耐心勸道:“月兒聽話,用這個蜜棗糕就著藥吃就不會苦了,你來試試。”
蘇影月半信半疑的喝了口藥,又連忙咬了一口蜜棗糕,舌尖的苦澀立馬被蜜棗沖淡,不知不覺間藥罐早已見了底。
“真好吃,我還要喝藥。”蘇影月意猶未盡。
“方才是誰哭哭啼啼不喝藥的,如今都喝完了又嫌不夠了。”看著蘇影月正把手伸向剩下的蜜棗糕,李世民作勢輕輕敲了她的手一下,“蜜棗糕也不能多吃,明日喝藥的時候再吃。”
眼看著馬上到手的蜜棗糕飛了,蘇影月如何能善罷甘休,立馬嬉皮笑臉地說道:“我就吃一口,最後一口。”
“誰不知道你的一口就是一整塊。”李世民不為所動。
“世民哥哥……”蘇影月不依不饒,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仍不為所動。
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蘇影月靈機一閃,突然“哎喲”一聲,艱難的想要用手去摸背上的傷口。
李世民立馬放下手中食物扶住了她,擔心的詢問“是不是方才動作太大扯到了傷口,很疼嗎?”
蘇影月本想點頭說疼再趁勢拿塊蜜棗糕吃,可當她抬起頭來看到李世民眉頭緊鎖,眼中皆是緊張與心疼時又搖了搖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將他眉頭熨平。李世民一動不動任由她的手貼上來,她的手微涼,四目相對間臉卻突然紅了起來,忙躲避著目光低聲說道:“世民哥哥,別皺眉。”
門突然被推開,緊接著傳來劍風打趣的聲音,“我什麼都沒看著,什麼都沒看著……”
蘇影月連忙抽回手背過身去,李世民假咳一聲,目光不自然的四處遊走,故作鎮定般問道“何事?”
劍風憋著笑意說:“沒什麼急事,在下晚些再來?”
“胡鬧。”李世民佯怒。
劍風忙諂媚著說,“二郎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您說要去軍營,如今又不著急去了?”
昨日裡的事雖未釀成大禍,但李世民卻依然放心不下,尤其李秀寧的事千萬不能讓阿耶阿孃知道,所以今日裡他打算去軍營裡探探訊息,誰知一時竟忘了時辰。
蘇影月當然知道李世民在擔心什麼,李秀寧現下雖圓了過去,但保不齊那些被抓的高句麗人知道多少,她恨不能立馬換了男裝與李世民同去。
“你好生歇著等我回來,我定一字一句說與你聽。”李世民扶蘇影月躺下,轉身與劍風離去。
等到用完晚膳,月亮高懸,李世民依然沒有回來。蘇影月攏著被子隨意靠著,又想到白日裡鬼使神差地用手指觸碰李世民眉間時的情景,她與他那樣近,近到能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近到能聽到他與自己一樣緊張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思緒飄得越來越遠,迷迷糊糊間好像看到了阿耶阿孃和阿兄,又好像看到了前夜裡被她僥倖殺死的高句麗人,他們或悲傷或憤怒或絕望的看著她。
從軍營裡回來已過子時,李世民思慮良久還是決定去蘇影月的屋外看看。她的房門虛掩,定是還等著他未睡下,李世民心裡歡喜,面上卻搖搖頭笑說“這個傻丫頭。”
輕輕推開屋門便看到蘇影月隨意趴在案上,身上的被子早已滑落下去大半。只見蘇影月額上滲出冷汗,面容蒼白,口中呢喃著什麼,似是極恐懼的樣子。
這段時間以來蘇影月已從未再夢魘過,今日不知為何又突然如此。李世民連忙牽起她的手低聲喚著“月兒月兒,不怕,有我。”
那雙熟悉的手,熟悉的溫度,蘇影月緊緊抓住他才稍稍感到安心一些,拼命想要睜開眼睛看看這個陪他度過無數個可怕夜晚的人究竟是誰。
李世民看蘇影月睡得安穩下來,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出來準備離開時卻又被她牢牢抓住,口中不住地說著“別走,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不走不走,我一直在月兒身邊。”李世民任由她抓著手,耐心地安撫著。
蘇影月仍是極掙扎的樣子,一面呢喃著“別走,別走”一面急忙睜開眼睛,生怕又晚一步便再也見不到那個陪她度過最黑暗時刻的人。
迷霧終於散開,眼前的世界逐漸清晰,身邊那個人的模樣越來越明朗。
是他,果然是他。
“世民哥哥,月兒好怕。”似是最後的防線突然被擊破,一時之間所有的逞強、委屈、憂慮、恐懼通通化作眼淚奪眶而出。
李世民連忙把她擁入懷中輕拍著她的肩,想象著這些年來她是怎樣度過家人的生離死別,前路的無處可去,夢魘時的無人可依,她那麼瘦弱卻扛下了那麼多。
“告訴我夢到了何事,我陪著你便不用害怕了。”李世民聲音溫柔,悉心安撫著。
蘇影月往李世民懷裡縮了縮,努力剋制住情緒低聲說道:“我夢見昨天被我殺了的高句麗人,世民哥哥你可知我昨夜裡有多害怕,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我刺穿了身子,血流了滿地,濺到我的劍上手上衣裙上,到最後他都在睜著眼睛看我。方才夢裡他一路追著我,滿臉是血的問我為何殺了他。”說罷用雙手抱住頭,整個人瑟瑟發抖。
李世民環著她的雙手更用力了些,李建成說的沒錯,都是因為他月兒才會受傷,如若昨日裡他早些趕來瞧她,與她一同去找阿姐,她又何需獨自面對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還夢到阿耶和阿孃,他們也和那個高句麗人一般全身是血,我想過去抓住他們,可我卻無論如何也跑不過去。”蘇影月又頓了頓,平復些情緒後又繼續說,“還有阿兄,當日一別也不知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到,我好想他們啊。”眼淚再也無處可藏,大顆大顆地從臉上滑落。
蘇影月全身疲憊再沒開口說話,李世民也就靜靜地抱著她未出一聲,兩個人相顧無言,卻又勝似萬語千言。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聽著蘇影月的呼吸逐漸平穩,情緒也穩定下來才把環著她的手拿開,一面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面柔聲說道:“月兒,你總說你努力習武是為了能自保能救人,你做到了啊,昨夜裡若不是你殺了那個高句麗人你和阿姐都會很危險。我們都知你是個善良的女子,可在兩軍交戰之際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不是你的錯,知道了嗎?”
“那個高句麗人活著的時候都打不過你,死後又如何能傷你分毫,我的月兒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女子。”他看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
也許是屋裡攏的炭火燒得極暖,蘇影月臉頰緋紅,有些平日裡說不出的話也在這暖意中脫口而出,“剛來府上時我每個夜晚都會被夢魘困住,但總會有人在我身邊讓我莫怕。是你嗎?世民哥哥。”
雖已猜到八九分,蘇影月卻總想要他親口說出來。
“月兒,無論何時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這一次他再也不想食言,“昨日裡都怪我不好,讓你獨自應敵還受了傷,我保證定不會再有下次。”
那一刻,蘇影月彷彿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璀璨星空,籠著她忘記了方才的憂懼,她嫣然一笑彷彿回到了多年前上元節的那個夜晚。
“我相信你,世民哥哥。”
轉眼已是春三月,草長鶯飛,萬物復甦,後花園裡綠意盎然,拂過綠葉的風變得格外溫柔,午後的暖陽和煦,灑在身上更添了些溫暖愜意。
蘇影月的傷早已大好,如今正在案邊用手支著頭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筆,許久都未寫下半個字。近日裡李世民時常早出晚歸神神秘秘,唯有李秀寧時時同她一處習武寫字,今日也不知為何都近午時還遲遲未到。窗外陽光正好,這樣的日子卻只能獨自一人練字,蘇影月不免唉聲嘆氣起來。
門被大力推開,她連忙抬頭望去,只見李秀寧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徑自到她身旁坐在,也杵著頭自怨自艾起來。
蘇影月用手肘碰了碰李秀寧,歪著頭問道:“發生了何事?”
誰知李秀寧扭了扭頭不看她,仍然賭氣沉默。
蘇影月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上次的事以後李秀寧日日都在府裡,情緒也未見異常,那個林仲彷彿從未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一樣,她實在想不出李秀寧還能為何事擔憂。
“阿姐,外面天色那麼好,我們出去玩兒吧。”蘇影月扯著李秀寧的衣角作撒嬌狀。
李秀寧終於抬眼瞧她,卻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紅著臉搓著手盡顯小女子姿態。蘇影月從未見過這樣的李秀寧,不由得更添了幾分好奇,連忙湊過去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只聽李秀寧吞吞吐吐地說道:“月兒,我要成親了。”
“什麼?”蘇影月如被雷劈了一般吃驚,她從未想過終有一日要與李秀寧分開,即便有也該是很遠很遠之後。
“其實我與他自幼便有婚約,若不是陛下突然下令讓阿耶來懷遠督糧,我與他或許早已完婚。”李秀寧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
女子的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己半分,即便驕傲如李秀寧也要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右,蘇影月感到深深的無力,她本就是一介孤女,亂世中如浮萍一般身不由己,往後的日子又將何去何從。
“他是何人?待阿姐可好?”
還未等李秀寧開口,雲慧已氣嘟嘟地從屋外嘟囔著進來,“雖說柴家郎君乃鉅鹿郡公之子,太子千牛備身,可與三娘自小定親卻從未入府拜訪,想來也是個涼薄之人。”
未完婚前素未謀面本也是平常之事,只是李秀寧又豈是尋常女子,對待感情自然也不拘小節,何況同是名門之後又在朝中為官,若當真有心有所來往也無可厚非。
雲慧自幼跟著李秀寧,看著自家娘子要嫁與從未見面的陌生人難免也跟著委屈和擔憂起來,“阿郎和夫人也是,怎的如此突然,現下阿郎還在懷遠,以後相隔千里若是三娘想家瞭如何是好。”
看著雲慧和蘇影月一副愁雲慘霧的模樣,反倒是李秀寧先笑了起來,“好了好了,從前沒見過不也馬上就要見了嗎。過幾日陛下親率的大軍就要到懷遠了,柴郎也隨行。”
不知為何,這些日子蘇影月總會想到小樹林裡那個夜晚,滿身血跡的林仲與李秀寧約定著來世,而轉眼那個女子卻將嫁與素未謀面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