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鎮乃邊境小鎮,與高句麗一線之隔,東傍遼水,越過去便是遼東城,加之又設有糧草基地在此,地理位置極其敏感。
蘇影月自來到懷遠後就被養在唐公府,衣食無憂的日子幾乎讓她忘記當今陛下仍在舉兵討伐高句麗,若不是李世民告訴她傍晚樹林裡的人身上刻有三足烏,或許她還沉溺在面上的歲月靜好裡。
據李世民說一個月前軍營裡抓獲了幾個高句麗暗探,這在邊境小鎮本不稀奇,可為首的帶頭人到現在也無半分線索,整個懷遠人心惶惶。
傳聞高句麗人崇拜三足烏,常會把鳥圖騰刺於身上,“所以,那二人也是高句麗暗探?”蘇影月看著蹙著眉沉默的李世民忍不住問道。
李世民搖了搖頭,仍沉浸在方才沒追上那二人的憤懣中,拍了拍自己的腿說道:“下次再遇上定不能放他們走!”語氣似孩童般賭氣。隨後又想到什麼,突然嚴肅下來低聲說道:“不過……那三足烏我先前好像見過。”
“什麼?是誰?”若真見到三足烏不就是說可能高句麗暗探早已在李家身邊。
李世民把臉別過去,眼神看向窗外,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淡淡地說道:“一時想不起來了,好似在阿姐身旁見過。”
“阿姐身旁?”蘇影月重複了一遍才突然意識到不對,又轉過頭向李世民求證道:“你是說阿姐這幾日時常出府與高句麗有關?”
“現在還不能確定。”李世民愁眉緊鎖。
馬車內陷入一片沉默。
想到李秀寧近日種種反常行徑,還有那天夜裡歡喜又決絕的神情,和那句“喜歡為何物,若不能兩全,我必親手摧之”的堅定,蘇影月越想越不對勁。
轉眼已入府,馬車緩緩停下,李世民在她耳邊“噓”了聲,李秀寧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好你們二人!又揹著我偷偷出去玩!”蘇影月才探出身子就看到李秀寧雙手叉腰氣呼呼地喊道。
“是誰最喜偷跑出去玩的。”李世民早已換上平時那副笑眯眯的模樣,一邊繼續與李秀寧互損著,一邊順勢扶著蘇影月下車。
看著漲紅了臉的李秀寧追著李世民便要打,李世民佯裝害怕逃跑躲閃的樣子,蘇影月還是甩不脫方才的話,直到李秀寧推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來。
“月兒,你怎麼了,是不是這傢伙欺負你了?”李秀寧看著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指著李世民問道。
李世民直搖頭使眼色,蘇影月卻對李秀寧說道:“還不都是因為阿姐。”嚇得李世民當即想要上去捂住她的嘴,誰知她繼續說道:“還不是怪阿姐沒義氣,不願聽夫子講學也不拉著我出去,還好世民哥哥出手相助,不然我得無聊死。”
李世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忙搭腔數落李秀寧,誰知李秀寧才不理他,轉身便挽著蘇影月回房去了。
入了深冬,天氣愈發冷了起來。自那日後李秀寧又恢復了往常一般,不再時時不見人影。蘇影月也再沒見過刺有紋身的高句麗人,彷彿一切始終都是這樣平靜,可她心底總有隱隱的不安。
“月兒,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李世民進屋後便看到蘇影月思慮得入了神,竟連筆上的墨汁滴了下來都未曾發覺。
這些日子蘇影月不但一心習武,讀書習字方面也未落下,不知不覺間也識得了許多。因李世民常常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她的筆風竟與李世民極為相似,有時連夫子都認不出來字是出自誰的手。
“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李世民看著蘇影月抄寫的《孫子兵法》滿意的點了點頭。
蘇影月立刻湊過去,屋內火光把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世民哥哥,寫得那麼好不知有何獎勵?”
李世民看著她這些日子以來愈發活潑,不再似重逢時那樣思慮度日,也不免開心起來。面上卻有意逗她,看著案上的字搖著頭道:“寫字時不專心,當罰。”
蘇影月瞬間低下頭來專心磨墨不再言語,李世民看她生氣的樣子悔得恨不能扇自己耳光,忙陪著笑臉輕聲說:“月兒,我逗你的,寫字有所進步,當獎。”
沉默了一瞬的時間,蘇影月悄悄抬起眼眸偷看身旁的李世民焦急無措的樣子,一時未能忍住竟笑出聲來。
“好啊,月兒,你逗我。”
“一人一次,扯平了。”蘇影月忽閃著眼睛,打著主意,“但是,世民哥哥獎我什麼?”
“跟我去個地方,你定喜歡這個獎勵。”
原是今日唐公手下的幕僚要聚在一起議事,李世民知道蘇影月心裡仍對高句麗的事耿耿於懷,特意讓她扮成身邊小廝一同前往。
這不長的路程,蘇影月卻一路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問李世民:“我一同前往會不會於理不合?唐公知道了會不會罰你?”
李世民卻一臉坦蕩:“你會洩密嗎?你會亂了計劃嗎?”
蘇影月撥浪鼓似地搖頭。
“那為何罰我?最緊要的是,我們為何要讓阿耶知曉?”蘇影月被李世民一番胡說八道的義正言辭逗笑了。
轉眼就要進屋了,李世民深看她一眼低聲囑咐:“記住,裡面除了阿兄誰都未見過你,你只管低頭站著就行。”
李建成?蘇影月已有許久未見過他,久到她差點忘了他。
她的李哥哥,他從未離她那麼近,也從未離她那麼遠。
屋內有大約七八個人,唐公李淵不在其中,居於上座的正是大郎李建成。蘇影月忙把頭埋得很低,緊緊跟在李世民身邊,其餘諸人都未覺異樣,只有李建成定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目光牢牢跟在她身上。
許是怕李建成下一秒就要戳破蘇影月身份,李世民忙對著李建成做了個福,恭敬地說道:“劍風身體有恙,世民倉促間挑了個小廝,誤了時候,還請阿兄和各位大哥莫怪。”
在座的皆是在唐公帳下跟隨多年的將軍、幕僚,和李世民也極為熟絡,加上蘇影月多年扮男裝的緣故,也未有人看出破綻。
只聽其中年紀稍長,將軍打扮的人當先說道:“這幾夜極不太平,常有黑衣人在城內行走,恐怕今明兩日便會有所行動,大家都要提起十二分精神來。”
“入冬後河面結冰,混進來的高句麗人恐怕只會比先前更多,這次只怕沒有那麼好對付。”
眼下懷遠的形勢在座諸人最為清楚,一籌莫展之際李世民打破沉默:“雖然我等均不知對方虛實,但是要說沒之前好對付也倒未必。”
在這之前,蘇影月只見過隨時笑著,對任何事都好像不上心的李世民,如今的他卻在眾人之中對時政侃侃而談。
“河面結冰的確讓高句麗人渡河方便,但氣候惡劣之時變數也就更多,他們最多搞搞偷襲,大舉進攻全無勝算,勢必也不敢傾國力來搏上一搏。”
一直沉默的李建成卻皺著眉頭反駁:“二郎年幼,想法過於簡單。上兵伐謀,眼下懷遠鎮糧多人少,只要高句麗傾盡全力毀了糧倉便可拖延我軍進攻時間,他們未必不敢賭一把。”說話間目光似有似無地瞥過蘇影月,還是那樣的幽黑冰涼。
“好好好。”門被李淵推開,他用眼光掃了一圈屋內的人,最後把讚許的目光落在兩個兒子身上,慈祥而又欣慰。
蘇影月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只聽李建成忙於追問李淵哪種觀點更為正確,李淵卻只是笑著說:“現下懷遠鎮是何種形勢大郎自是清楚不過,所以知道他們傾舉國之力定能推遲我軍進攻時間。”
蘇影月悄悄抬眸,看到了李建成的目光比方才明朗了些,李世民倒又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彷彿父親的看法也無法左右他。
“可是高句麗人卻並不知我方虛實。”李淵讚許的目光再次看向李世民,“就如二郎所言,氣候惡劣的變數,加上我大隋國力的後盾,他們可輸不起。這些日子是要時刻注意,但也不過就是小打小鬧罷了,不必亂了軍心。”
眾人得令後都已告退離開,屋內一時只剩下李淵父子、李建成身邊的小廝和蘇影月幾人。蘇影月只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唐國公是何等人物,怎會看不出她這點小伎倆,越想頭越低,只恨不能打個地洞鑽下去。
“阿耶……”李建成似乎還想繼續證明他的觀點。
李淵卻擺擺手,拍拍他的肩膀耐心道:“阿耶深知大郎心細,凡事求穩,不輕敵是好事但也不用過於緊張。”
又看向李世民道:“二郎近日可有好好練箭?”
“阿耶檢查一番便知道了。”李世民躍躍欲試。
“那不如趁天色尚早叫上你阿孃、阿姐和月兒去郊外涉獵可好?”近日裡公務纏身,李淵已很久未好好陪伴家人,今日話趕話說到這,倒也不想別的,只想和家人一同放肆這幾個時辰。
蘇影月聽到李淵提到她的名字,心下緊張和感激交雜在一起,她原以為唐國公應是個嚴厲甚至狠戾之人,畢竟他曾殺了無辜的單家大哥。可如今接觸下來,發現唐公不僅是個治軍有方的高官,更是個極平易近人的長輩,對子女慈愛的同時還會惦記著她這個外人。
當李淵離開之後,蘇影月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順利過關之時,卻聽到李建成不悅的聲音傳來。
“你為何要帶她來此?”李建成指著蘇影月問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