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之後,他便老是咳。那日我倚在軟榻上讀書,他守在一邊,就突然咳了起來,直咳得眼裡泛起了水光。
照理說,若是其他內侍染了咳疾,我定不願意讓他們侍候在前,以防過了病氣。但我唯獨離不了他——大抵他這許多年的熨帖的侍奉,於我已如水之於魚,半點也離不得了。
“這是怎麼了?”我蹙起眉,招呼他到身邊來,“怎麼咳得這樣厲害?”
“回公主,許是天氣乾燥,又有些受寒,不妨事。”他低眉斂目地答道,模樣雖算不上頂漂亮,倒也是乾淨清俊,耐得住看。只是他太過清瘦,一杆細竹似得,像是能被風輕易摧折。
十幾年了,他在我面前反倒是愈發的恭順,恭順地有些疏離了。
我把手爐塞進他的手裡,又將我的手覆上他的:“手怎麼這樣涼?冷便多添幾件衣服,我叫人再給你做幾件冬衣。”
他因我的觸碰驚了一下,險些摔了手中的暖爐,低斂著的眼眸驟然抬起來,望著我。
從前我被養在宮中,因為不受寵,幾乎人人都可踩我一頭,他入宮之前過得是苦日子,入宮後跟了年紀尚幼的我,依舊得受苦受累。宮裡的人慣會踩高捧低、趨炎附勢,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多得是投靠了其他主子的,偏偏他在我身邊一待就是多年。
我輕笑,心裡卻覺得悽然:“你膽子倒是越發小了。”
若眼前是他人也便罷了,世人皆知我是個跋扈的主,若只是入了我眼的,不過弄來公主府做個面首也就罷了。
偏偏是他,伴了我十幾年,伴著我一步步爬上高位,也不知何時就入了我的心——反而我越是動了真情,越是內心酸澀,無法宣之於口。這份情意在我未能察覺之時便已生長得沉重而龐大,反倒讓我顧忌著那些未知的後果。
“罷了,”不待他答話,我輕扯著他的衣袖想將他拉近一些,“你我打小就認識,相互體恤豈不是正常?莫要和我如此生分。”
他卻是執意不靠近我,抬了一瞬的眸也驚惶地再度落下去:“公主,尊卑有別,奴才不敢逾矩。”
我像是被當頭潑下一盆冷水——他竟是連這樣一絲一毫都親近也要拒絕麼?
看他這副疏離的樣子,我恨不得這就把他摁在榻上,把他嚼爛了、揉碎了,讓他向我討饒……
但看到他眼裡還未消去的那抹溼意,我的心又一下子軟得一塌糊塗。
罷了。
我暗自嘆一口氣。
青樓倌館,市井勾欄,多得是千嬌百媚的男女,更何況這些年憑我手中握著權勢,便是世家公子、名門貴女,也有不少想要入我府中的。
也偏偏只有他,叫我如此泥足深陷,愛恨交加。
我的語氣軟下來,柔聲說到:“我又哪裡拿你當奴才了?你身子從來就不好,冬天裡總是生病,這我是知道的……何況你我之間還論什麼尊卑貴賤,從前天寒的時候你不也老是替我暖床麼?你……”
說著說著我的聲音一哽,千言萬語、千頭萬緒都化作了無聲——我小時候被宮人剋扣木炭和衣被,侍人們又都不管我的死活,巴不得早早離了我這個不成器的主子。只有他拿出自己的俸祿四處奔走求人,多少要來一些木炭,還都用在我的殿裡了。我一來心疼他,二來是真怕冷,於是央他為我暖床。
那時他也只是個小瘦猴兒,還不像如今這樣拘著宮規禮教,倒也真敢給我暖被窩。還記得從前我便老抱著他,說些等我長大了,讓他給我當駙馬之類的玩笑話,他羞得滿臉通紅,每每不等我說完就捂上我的嘴。
想起這些,我的眼眶有些發澀,然而卻是他的眼淚先砸在我的手背上,幾乎有些發燙。
見此,他慌忙掙脫了我的手,又放下暖爐,拿帕子去擦我的手背,似乎是恥於自己暴露了這隱秘的情緒,他一直垂著頭不肯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