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給我的?”米老頭站在藥材堆裡,看著長安遞過來的薄薄的信。
“嗯……”長安聲音嘶啞著點頭。
“珍珠給我的?”米老頭在衣服上擦著手,拐著腿朝他走來。
“嗯……”長安整個人像是一個脆弱的瓷瓶,一陣輕風掠過,似是能把他吹的稀碎。
米老頭斜睨了他一眼,從他手裡接過信,當著他的面裝進了懷裡。
“米老……”
“米老不看看……珍珠寫了什麼嗎?”珍珠只留了這一封信給他,卻又不是給他。
他只是一個不值一提的信使。
米老頭送他一個標準的白眼,叉著腰站在自己房門口。
“這是我的私人信件,看不看,什麼時候看,關你什麼事?”
“閒吃蘿蔔淡操心!”
“皇帝不急,你這個身下沒有二兩肉的太監急!”
“還有事嗎?”
米老頭沉著臉,盯著他。
“沒事趕緊走,煩著哪!這一天天的,沒有一天是舒心的!”說完便摔摔打打的走進了屋。
長安沉默的站在院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看著院子裡晾曬的草藥,恍惚間好像看見珍珠穿梭其間。
每次幫米老曬藥的時候,珍珠總是很快樂。
她像一隻蝴蝶,輕盈的飛在藥材中間,翻撿著,輕嗅著……
她說:藥材的味道很好聞啊!怎麼說呢?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
一陣風起,捲起的沙粒迷住他的眼睛,再睜眼時,只有陽光安靜的烘烤著藥。
他有些無措,垮著肩膀走了出去。
米老頭在屋內偷偷打量著他,見他離開,這才放心的撿了一把椅子坐下來。
心裡空落落的,讓人難受的緊。
被他塞在胸口的信,像是一塊燒紅的炭似的,灼的他有些疼。
“害——”他打起精神,輕笑一聲。
拍了拍自己斷掉不知道多少年的腿,又想起了那個叫珍珠的孩子。
“切,我今天非得看看,你能給我說些什麼鬼話!”
“帶著那麼多金銀財寶走,就沒想著給我留點,只給我留一封薄薄的信?”
“摳門!”
“守財奴!”
“大財迷!”
米老頭微顫的手,抖了幾抖,終於拿出了藏在胸口的那一封信。
他不想當著長安的面拆,他固執的認為,長安是他和珍珠一道看走眼的人,這是不可言說的“恥辱”!
“哼,還說給我摔盆打幡吶?!真是個不講信用的騙子!”
“就她那鬼精靈的樣兒,到地府鬼都得被她忽悠的亂轉圈……”
他碎碎念個不停,手差點撕破信封。
“呼——”他吐出一口氣,閉了閉眼睛,重新將視線放回手裡的信封上。
信封展開,是一手有些虛浮的筆跡。
信上寫著:
《給米老頭的一封信》
米老頭,
見字如面(其實,我人比字美多了。實際上我的字還能更好,只是近些天來乏的很,沒有什麼力氣,所以信上的字寫的有些難看了。)。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正在奈何橋上和黑白無常聊著地府的八卦。至於什麼八卦,等我們有緣在地府相見時,我再講給你聽。
孟婆湯苦的還是甜的,也許是酸的或者是辣的,它也可能是個痳的……這一切大概只有嚐了嚐才能知道,只可惜我先死才喝的湯,很遺憾不能跟你分享它的味道。
在這裡我要向你說聲:抱歉。我之前答應你要給你摔盆打幡,做你的孝子賢孫,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非常認真嚴肅的對你的做下了口頭承諾。
只是世事難料,我倒是年紀輕輕,非要不服輸的,在“誰先死”這件事情上趕超你一把。
雖然我無法做你的守靈人,但是,你可以!!!
請記得多燒點紙錢,紙紮聚寶盆,珠寶,馬匹,房子等等等物件。我先給你存著,到時候你死了,沒人給咱倆燒紙的時候,咱倆還能變賣家財度日。
米老頭,很感謝你送來的藥,讓我最後這段時間過的很舒適。
我收養了幾個孤兒,其中一個小女孩,叫小花。她現在在雲漢跟著藥房的大夫學醫,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努力上進。若是他日有緣,也請米老頭指點指點我家孩子。
(她年齡小,肯定能活到給你摔盆打幡。)
我也不說什麼俏皮話惹你生氣了。
謝謝你一次一次的把我從地府門口拽回來,懷念和你一起喝酒,製藥的日子。
太煽情的話,我實在寫不出來。
我就總結一句:地府詳談。
(莫要因為我的死亡難過,我是真的自由了。)
米老頭哭笑不得的看完手裡的一封格式不正確,且亂七八糟的簡訊……
心裡那叫一個五味雜陳,他將信摺好,重新放回信封,又裝回胸前。
“害……”他無奈的搖頭笑著。
“真是一個壞丫頭,不給我盡孝就算了,還邀我去地府詳談!?”
“收了個孩子,還不忘給我託孤!?”
“好樣的,好樣的……”
米老頭喃喃自語,臉上的笑無法抵達心底。
他看著窗外曬著的藥,眼睛裡有淚蓄出。
“害——”
“年紀大了,年紀大咯……”
他自嘲的擦去眼角的淚水,沒有說出後面的話。
年紀大了,再也經不起什麼生離死別了。
“也好,也好……”他假裝釋懷的拍了拍自己的腿。
“好歹是自由了,也算願望成真了。”
是夜,
米老頭坐在屋裡喝著酒,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借酒消愁,他只是覺得這是自己打發時間的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幾杯下肚,他又想起了珍珠。
珍珠剛來的時候,是多大來著?
他拿著杯子思考了許久,也沒有想出來,自嘲的說著。
“年紀大咯……”
珍珠被長安帶回來的時候,是一個破碎的小雪人,她臉色蒼白,精緻的小臉,被致命的紅襯的像個瓷娃娃。
一瞬間他想起來自己的孩子,一個沒來得及出生,就和母親一起離去的孩子。
要是是個女兒的話,應該也和她一樣大了吧。
情況緊急,他來不及回憶往事,招來藥童,便開始給她治傷。
她傷的很重,從高樓跌下,雖是有雪緩衝,只是保住一口氣罷了。
他將外傷處理好,又開始開藥方,吩咐藥童抓藥熬藥。
負責給她擦洗身子的藥童和侍女,端著一盆一盆發著腥味的血水出來。
“師父……”藥童扯著他的衣角,輕聲的喚道。
他俯身去聽。
“師父,這位小姐身上有多舊傷,嚇人的很,脖子上,胸口處,都是……”扎著兩個揪揪的小藥童給他比劃著。
他只是點點頭,捏了捏她的頭髮,沒有說話。
醫者能做的他已經做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
他習慣性的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又想起了與自己生死相隔多年的妻與子。
他年輕的時候,自詡醫術過人,狂放不羈的行事風格,為他惹來很多麻煩。
他走南闖北的一個人過了很多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一個拿著籃子採花的姑娘。
那姑娘漂亮溫婉,像春日和煦的風。
只一面,他便無法自拔的愛上了她。
漂泊許久的人,找到了可以棲居的山。
那年自己大概快三十歲了,那個時候他還不是珍珠嘴裡的米老頭,他只是妻子口中的夫君,街坊四鄰嘴裡的米大夫。
他醫術高超,醫館開的還不錯。
日子過的很平靜幸福。
妻子有孕,他們即將迎來自己的孩子,這讓初為人父的人,興奮不已。
他用著自己的知識,悉心照顧妻子。
本來,這一切本應該……
意外發生在妻子有孕七個月時,他像往常一樣出門看診。
回來的途中,看見有鋪子在賣梅乾,便挑了一包。
他拎著東西喜氣洋洋回家時……
撲面而來的血腥味讓他慌了神。
藥箱重重砸在地上,梅乾被扔到腳下,推開的門裡,是倒在血泊裡的妻子,還未出世的孩子。
他找不到脈搏……
腳下的血將他的手染紅,他抱著妻子坐在血泊裡……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一切。
無數個夜,他問自己,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明明去看診之前他還抱著妻子話別,打趣摸著她的肚子叫珠兒……
活生生的人,怎麼就能這麼輕易的消失了呢?
他不願意死。
他不願意放過害死他妻子的人。
一把火,燒盡了這裡的一切,他依舊還是那個飄泊無根的人。
他輾轉多年,失了條腿,也沒報的上仇,便投了一個能幫他報仇的人的門下。
“米老。”江律回的話將他從記憶中扯出。
“珍珠,如今怎麼樣?”
“珍珠?”米老頭抬頭看著他。
“床上躺著的那位,曾是我的五妹,名叫珍珠。”江律回恭敬的解釋著。
米老頭點了點頭。
“你也都看見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了……”米老頭聳著肩膀衝他說道。
“這……”江律回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有些怔忪。
“哎呀呀,大晚上的,趕緊走走走,吵死了!”米老頭捂著耳朵,不願意聽他廢話。
“那……”
“人既然送到這裡,我自然會竭盡所能。”
“你——”
無錯書吧“你——”
“還有你——”
他指著擠在房裡的人。
“你們站在這也沒用,你們是能從閻王手裡搶人,還是能打死勾魂的黑白無常?!”
“走走走——”米老頭煩躁的摸了一把頭髮。
米老頭也沒想到,這叫珍珠的孩子,還真能挺得過去。
只是她傷的重,骨頭斷了些,醒來也只能躺在床上。
米老頭每次給她看診的時候,她總是齜著牙跟自己聊天。
“你身上為什麼這麼多傷?”米老頭問她。
“當然是被人打的呀!我又不會自殘?”林百萬躺在床上,一副沒心沒肺的樣。
“嘖——”米老頭無奈的看了她一眼,繼續把脈。
後來,她的傷逐漸養好,活動的範圍也大了起來。
她似是很喜歡自己這個闊別重逢的四哥。
又過了許久,她終於是能自由活動。
她很享受有親人又有自由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米老頭在院子裡曬藥,見她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臉上全是淚……
後來他從六安那裡聽到,江律回不是她的四哥,江律回跟她家被滅門還有著莫大的關係。
米老頭見她開始變得暴躁起來,也不是完全的暴躁。
她恨著江律回,偏偏自己又被他救了回來。
……
“害……”米老頭看著門口的身影,深深嘆了口氣。
後來,為了復仇,她跟著長安去了雲漢,自己回了京城。
她被抓,受傷,受傷,受傷……
直至死亡。
他不願意去見珍珠,他的醫術救不了她,就像救不回當年倒在血泊裡的妻子和孩子一樣。
他的珠兒走了,給他摔盆打幡的珠兒也走了。
蒼茫天地間,不見來時路,只有黃泉人。
他瞥著門口那一抹人影,煩躁的喝了口酒。
“進來吧!”他衝著門外的人喊道。
那人影便推門走了進來。
“大晚上找我什麼事?”米老頭繼續翻白眼。
“我想……”
“我想看看那封信……”長安小心問道。
“憑什麼?”
“這是珍珠給我的信,是我的私人信件……”
“你以什麼身份來看?!”
米老頭想起來自己曾經撮合過他和珍珠,心裡火氣更大了。
“我……”長安被他一連串的質問給問住了。
對啊,我算什麼哪?他垂著頭思索著。
我算什麼哪?
米老頭最煩看見這樣人做錯了事,還這樣窩窩囊囊的樣子。
“切!”
他繼續喝這杯中酒。
“我對不起珍珠……”長安低聲說道。
米老頭真是無語至極。
“你對不起她,就去她那說,你在我這兒說什麼?”
“可是……”
“珍珠不在了……”長安看著桌上的酒,抬眸問道。
“我可以喝一杯嗎?”
“不能!”米老頭斬釘截鐵的說道。
長安收回視線,看著喝的臉色酡紅的米老頭。
“珍珠信裡……有提到我嗎?”
米老頭:……
“你想問什麼?”
“你想看珍珠到死還對你有所懷念?”
“你想在信裡找什麼?”
“你是想看珍珠的笑話?”
米老頭嗤笑一聲。
“我不是,我沒有……”
“我只是……”
“她真的將我忘了嗎?”
長安失神,蒼白的解釋著。
米老頭坐在桌旁聽他絮絮叨叨說著,什麼珍珠不記得我了?真的有人會失憶嗎?她只是在恨我是吧?
米老頭只覺得,珍珠可比你灑脫的多。
他撇了撇嘴,任由他發瘋。
所有的錯都能彌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