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在地下生活的時期因種類不同而各有差異。
一般來說,短則兩到三年,長則可達十七年。
林百萬想著,如果自己能和蟬鳴聲一起離開,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沒想到自己能撐過春天,拖拖拉拉又來到了夏天。
夏天的陽光和往年一樣炙熱。
蟬依舊扯著嗓子在院子的樹上不知疲倦的叫著。
孩子們都在很好的長大。
林百萬將自己所剩的錢,先拿出來一部分,又分成了六等份。
這拿出來的一部分交給二狗和學算數的三牛,作為幾個人長大之前起居生活的開支。
另外六部分平分給他們,作為他們自己以後闖蕩社會的身家。
年齡小的五福的錢,暫時由二狗和三牛代管,等他大一些再交給他。
林百萬變得畏寒起來,她像是感覺不到夏日的溫度似的,依舊蓋著被子。
“姐姐,今日我們去院裡曬太陽可好?”小花似是察覺到她的身體狀況,便向醫館告了假,守在床邊照顧她。
“嗯……夏日太陽大,把我漂亮的曬黑了可怎麼辦?”林百萬誓死將幽默貫穿自己的一生。
“不會,姐姐這麼漂亮,黑了也是漂亮。”長高了些的五福插話道。
林百萬笑著看著兩人。
“好吧,那今日便扶我出去曬曬太陽吧!”林百萬將手伸出去。
小花和阿紅將人扶了起來,攙著她走到院子裡事先準備好的躺椅上。
“嚯!”林百萬看著樹下一應俱全的物件,笑的很是開心。
“那我就好好享受享受夏天的生活。”
林百萬被扶著坐上了躺椅,舒舒服服的閉上眼睛曬著太陽。
“嗯——”
“太陽曬的我暖洋洋的,真舒服——”
她閉著眼睛感嘆。
微風吹來,熱浪撲在她的臉上,她不再感到寒冷……
不知躺了多久。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小花……”她輕聲喚著。
“姐姐?”小花將手裡的正在挑選的話本放下。
捧著話本乖巧守著的五福也抬頭望著她。
“小花,我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她笑著將衣領裡的吊墜扯了出來。
“這大概是我的父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記不清楚了……”
“我想把它送給你,希望你也能長命百歲。”
“那些男孩子們就不需要這個了,他們是男孩,世道上有千萬條路,可供他們選,可供他們闖……我並不是很擔心他們。”
“只是,小花,你是女孩子……這世道似乎總愛苛責女孩子……學醫又是一條艱難險阻的路……”
“你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林百萬將脖子上的吊墜摘下來,放在手裡摩挲著,似是在懷念往事。
“來,我給你帶上。”林百萬招手,讓她過來。
“姐姐……”小花始終固執的不肯相信,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會死。
也許她現在是虛弱的,就像冬天枯死的樹一樣,姐姐也應該會有新的生機。
如果……如果現在自己很厲害……是不是……她就會成為姐姐的生機。
小花再一次厭惡弱小年幼的自己。
“哎呀——給你就是給你,給你就是你和姐姐一樣優秀,值得這樣的東西!”林百萬不由分說的將人拉過來,把吊墜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只是這上面有的名字,似是不太能抹掉了……”林百萬有些遺憾。
“姐姐,我很喜歡!”小花攥著吊墜,看著上面刻著的名字。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似是想起什麼似的。
“你不會長大……為了情郎,把姐姐送你的吊墜當了吧?!”
“怎麼可能?!”小花一臉嫌棄。
“我才不會長成這麼傻的大人!”小花擲地有聲的反駁。
“那就好。”林百萬收回目光,繼續閉著眼,在躺椅裡歇息著。
“姐姐,我們今日讀哪個故事?”五福翻著五花八門的話本。
“嗯……”林百萬思考著。
“講那個帶著小姐私奔,發跡之後,又把小姐拋棄……為了迎娶美嬌娘,要掐死小姐的那個……”
“姐姐都知道故事了,為什麼還要再聽呢?”五福困惑的撓著小臉。
“這叫經典永流傳!”林百萬悠哉悠哉的說著。
“奧……”五福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便將姐姐說的話本抽出來,掀開念給她聽。
蟬鳴悅耳,似是在給他的聲音伴奏。
長安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幅和諧靜謐的景象,不敢上前打擾。
他一直在心裡問自己。
如果……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小姐大概會有舉案齊眉的夫君,會有活潑可愛的孩子……
可是……
好像是,冥冥中有一雙大手在操控著這一切……
她什麼都沒做……
她明明什麼都沒做……
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長安不理解,他看不透。
都說這世間善惡終有報……
為何唯獨珍珠這樣苦……
往後幾日,
林百萬的身體似是奇蹟一般,竟是好了起來。
院子裡的孩子們很高興,他們久違的聚在一起下了館子。
他們真心希望,這個救他們於水火中的姐姐能好起來。
他們哪知道,命運早在暗中標好了籌碼。
快樂之後,也許會藏著更大的危機。
林百萬大概知道這是所謂的迴光返照。
她趁著身子舒服的這幾日,給幾個孩子定做了新的過冬的衣裳。
將自己的首飾衣衫挑挑揀揀,分給了小花和阿紅。
生命的結尾來的猝不及防。
“咳咳咳——”
“咳咳咳——”
林百萬無力的癱在阿紅的懷裡,咳得撕心裂肺,胸口疼的她呼吸不上氣來。
她似乎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原來清晰的感受自己的死亡,是這樣一件神奇的事情。
孩子們圍在她的屋裡,像極了她們一起過冬天的時候。
“咳咳咳——”她咳的想幹嘔。
她不擅長說一些安慰人的話,也不擅長熬雞湯……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教人直面死亡,畢竟她這短暫的一生,自己也沒活出什麼門道。
她只好學著成熟的大人們,安慰著床前的孩子們。
“姐姐我啊……可是真的要回到天上,繼續做美麗的仙子了……”林百萬虛弱的說著。
“姐姐,可是要到天上做花仙子?”熟讀各類話本的五福接話。
“對……”林百萬皺著鼻子,一臉趣味的看著她。
“姐姐是什麼花的仙子?”五福繼續問著。
“嗯……”林百萬思索著。
“我應該是荷花仙子……”
“我覺得也是,姐姐像夏日的荷花一樣美!”懂事的小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紅著眼睛附和著。
“好了好了,一個一個的哭喪著臉,成什麼樣子,我都要去天上做仙子了,這得是件天大的好事!”林百萬一口氣說了許多話。
她有些喘不過來氣,倚在阿紅懷裡喘著氣。
“二狗,你要照顧好弟弟妹妹。”
“嗯……”二狗抹著眼淚道。
“你們這些弟弟妹妹們,要保護好你們的二狗哥,知道嗎?”林百萬嚴厲的掃視著他們。
“嗯……”
“嗯……”
“嗯……”
“……”
早早就失去父母家庭庇護的小孩們,模模糊糊中早已懂得了生離死別的含義,抹著眼淚,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林百萬覺得……
她覺不出什麼來……
她覺得身體開始變輕,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
過往的事情像電影一樣,在她眼前浮現。
像是楚門的世界……
她看見自己穿著漂亮的裙子,扎著精緻的墜著珠子的髮帶,在長滿荷花的湖上高高的蕩著鞦韆……
看見小王八扯著她的裙角……
看見躺在血泊裡的哥哥……
看見嫻靜溫柔的二姐,在窗前為她繡給自己的髮帶選墜珠。
父親母親依偎著在向她招手。
林百萬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的滑落。
“你們怎麼才來接我……”
她撅著嘴,撒嬌著向她們抱怨著,眼淚蓄滿了眼眶。
“哎呀哎呀,珍珠就不要生氣了,大哥給你尋了一大箱子玩意,要送給你哪!”三哥手舞足蹈的哄著她。
母親溫暖的雙手撫過她的面頰。
“我的珍珠受苦了……”
林百萬眷戀著臉上母親溫暖的手。
“母親,我好想你們……”
“珍珠。”二姐輕喚著她。
“珍珠,我們回家吧。”二姐牽起她的手。
“管家伯伯給你的鞦韆上紮上了絲帶,蕩起來漂亮極了。等會我將繡好的髮帶給你戴上,咱們一塊去盪鞦韆。”
“嗯。”林百萬憋著眼淚點了點頭。
“珍珠,三哥來推你,指定給你推的高高的,比鳥飛的還高!”
“哼,我才不要你推。”
“為什麼不讓我推?”
“我要大哥推我!”
“好,我來推你。”他的腳邊的大箱子似是給妹妹提前準備的玩具。
“珍珠,我們回家吧。”
“嗯……回家……”
“回家……”阿紅抱著林百萬紅著眼,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她聽見了,小姐是想家了。
小姐是想家了。
小姐身上這麼多傷,一定是吃了很多苦。
小姐笑的那麼甜,一定是回家見到自己的親人了。
林百萬的手無力的垂落在床沿上。
“姐姐是迴天上當荷花仙子了嗎?”五福問著阿紅。
阿紅搖頭又點頭。
“小姐是迴天上的家裡做仙子了……”
“嗚嗚嗚——”
“嗚嗚嗚——”
“嗚嗚嗚——”
哭聲從房裡傳出來,和著蟬鳴,一同散在夏日的風裡。
長安垂著頭坐在她的門外。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砸在地上,路過的螞蟻嚇的不得了,以為是下雨了,忙帶著食物往家跑。
長安只覺得自己的胸膛像是破了一個大洞似的,明明是夏天,卻往裡呼呼灌著冷風,凍的他牙齒打顫。
他不知道自己往後該如何……
恍惚間,他似是回到了初見珍珠時的場景。
她穿著漂亮的裙子,扎著精緻的髮帶,叉著腰,氣勢洶洶的在教著一隻小黑狗學“坐下”。
似是發現有人在看她,她抬起頭,朝著自己的方向看過來。
“你是誰?”她歪著腦袋,圓圓的小臉很是可愛。
如是能再見。
長安會告訴她:“我叫長安。”
林百萬消失在夏,像化掉的冰一樣,沒留下一點痕跡。
長安遵循諾言,將她的軀體火化,選了一隻最漂亮的罐子,將她的骨灰安放在裡面。
排位上寫著的是“漂亮的珍珠之牌位”。
小花跪在地上,為她送著紙錢。
她記得,姐姐說她富貴慣了,不想去地府當一隻窮鬼。
她一定要燒很多很多錢給姐姐,讓她在那裡都能過上好日子。
五福從外面帶了支荷花回來,插在乾淨的蓄滿清水的瓷瓶裡。
話本里說,精怪從天上回來需要有寄身的物件,姐姐既然是荷花仙子,那應該會回到這支荷花身上。
無錯書吧他跪在地上,看著牌位前的花發呆。
二狗和三牛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似的,努力去辦著姐姐的葬禮。
四方呆呆的跪著,像是失了魂,怎麼可能,一個人說沒了,就真的真的消失了哪?
大虎將林百萬最愛吃的零嘴,擺了滿滿當當的一桌,無論在哪裡,希望姐姐永遠有飯吃。
長安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漿糊似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知道該想什麼?
午夜夢迴,他總會記起,自己對珍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他連個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他連一個求和的機會都沒有……
長安依舊住在這裡,二狗他們也不在意,當天透明人似的。
他們還是按照林百萬在的時候一樣的去上學,回家,去她房間找她。
林百萬的房間由阿紅來打掃,依舊保持著她在時的模樣。
架子上的話本,被五福整齊的按門類碼放著。
秋天的時候,二狗將五福送進了四方的學堂去讀書。
宅子裡,又安靜了下來。
江律回得到了珍珠去世的訊息,他只是點頭,並未多說什麼。
死亡對於他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這天夜裡,
江律回在夢裡見到了珍珠。
是她要翻牆出去玩,被自己打下來,掉進花叢的情形。
珍珠捂著腿,厲聲問他,為什麼要住在自己家裡?
他突然驚醒,窗外滿月,像是一顆發著光的華美的珍珠。
米老頭知道珍珠會死,他的那些藥,只能減輕些她彌留之際的痛苦。
他飲盡一盅酒,看著窗外的月出神。
這個世界上大抵也沒幾個人記得她。
“看來你是不能給我摔盆咯……”
米老頭又為自己斟滿了一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