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雨季，江城就下個不停。

可是今天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些。

從S酒吧出來的時候，沈嘉量撐起來透明色的傘。

周世翔沒有帶傘的習慣，他淋了二十多年的雨，自己覺得也不差這一場。

沈嘉量無奈地看了一眼，把傘側過去。

到了醫院門口，兩人就分道揚鑣。沈嘉量去了住院部查房，周世翔去了院長辦公室。

一連兩個急救，沈嘉量連午飯也沒顧上吃。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周世翔本來要回去公司的，奈何外面的雨太大了。

於是，兩人就在值班室吃了盒飯。

手機螢幕橫欄裡反覆顯示著江城大雨的提示，江城城區局地最大小時降雨量達120～201.9毫米，這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下午，沈嘉量在門診，周世翔又順便去拜訪了心內科的主任。

一晃到了傍晚，雨不但沒有停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

下班後，值班室裡擠滿了大夫和護士，大家焦急地，紛紛為出行發愁。

“地鐵停運了，也打不到車，回不了家…”

“孩子還在幼兒園，怎麼去接，我得去接孩子…”

“趕緊把車從車庫開到高架橋上…”

“來不及了，地庫已經被淹了…”

呼吸科裡大家正發愁怎麼回去的時候，突然，停電了。

一片漆黑。

ICU，急救室，病房…

“應急電源呢？！”

“正在搶修，院長正在協調別處的應急電源裝置運過來。”

“運過來？那需要多久？病人怎麼辦？ICU裡的病人怎麼辦？”

“不好了？負二樓，負一樓的裝置房全部被淹了…”

“大家不要慌，這裡是醫院，各位不能慌，病人需要我們，一線醫護去急救室和病房，緊急協調轉運。”外科大主任高喊著，舉著手機照明。

沈嘉量向上跑去重症監護室，周世翔向下去了負二層。

大水已經漫灌到負一層，根本下不去。

負一層的水一直高漲，大部分裝置都浸泡到了雨中。

“抬，兩個人抬，四個人抬，撿能抬得動的，快！”周世翔身邊看守裝置房的保安已經下了水。

做醫療器械行業這麼多年，周世翔一眼就認出，這些裝置，CT、核磁、DR、彩超、PET-CT、直線加速器、伽馬刀、高壓氧艙…

粗略地在腦海裡核算一遍，核磁共振的價格就在350萬元到3500萬元之間，伽馬刀價格在500-2500萬之間…即便以較低的價格計算，這些貴重的裝置價值已經上億…

水不斷地倒灌，能抬得裝置都拼命地抬出去，只是做這一行的，看著這些千萬級別的貴重裝置浸泡在雨裡，就這麼毀了，周世翔痛心不已。

他脫了鞋和外套，正準備下水去，就聽到有人喊——

“放棄裝置，大家都去轉運病人！”

沈嘉量本來向上跑，跑到病房門前，突然想到什麼，想折回去。

“沈主任，呼吸機沒電，病人呼吸不上來了…”

沈嘉量用力推開了病房的門。

“人工氣囊！”

沈嘉量用雙手按壓著氣囊。

“還有多少病人需要供氧？”

“不知道啊，沈主任，光普通病房就有兩百多號病人需要用氧…”

“一對一人工氣囊，用我手機打電話給院長，加派人手過來。”

沈嘉量雙手按壓人工氣囊，手指尖已經發紫。

他心裡還擔心著他，他看到他向下跑去，負二層淹了，負一層…沈嘉量後悔自己沒有攔住他，在他的印象裡，他並不會游泳。

沈嘉量的右手突然痙攣了下。

他看著病人，又穩定住自己，恢復了冷靜，持續保持穩定的頻率加按氣囊。

病房外嘈雜，不斷聽到轉運時病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不斷聽到有人叫喊…

“醫院上萬名病人，600名重症病人急需轉運！”

“先重後輕，分大家齊心協力，安撫好病人，有序分批轉運！”

必須按捏了十分鐘，沈嘉量的手指尖已經捏出血…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病人艱難地維持呼吸…

周世翔也仍然沒有回來…

剛從28樓把一名重症病人背下來，周世翔又冒著夜雨去抬擔架，他分不清頭上流淌著的是汗水還是雨水。

天像下漏了一樣，一副末日前的景象。

轉運途中，一名年邁的老患者在擔架上突然坐起了身，“去救，快，去救別人！”

老人抬頭望了一眼天，剛才突然發亮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

斷電，斷水，斷糧，一萬多名患者，三千多多名醫生已經堅持了五個小時，

天沒有亮。

沈嘉量手指尖躺著血，他仍然以持續地節奏和穩定的力量按捏著呼吸氣囊。

周世翔不斷往返在樓梯間，28樓，17樓，5樓…他的背上背過年邁的長者，背過哭哭啼啼的幼童，他不記得他們的病容，他們也不記得他的模樣。

凌晨五點鐘，沈嘉量抬起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夜空，當他再次低頭的瞬間，突然聽到耳邊傳來“嘀嗒”“嘀嗒”“滴滴答答”的聲音。

所有的機器傳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那一刻，沈嘉量覺得，那彷彿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

呼吸機開始運轉，呼吸面罩上有白霧撥出，心電圖恢復，折線出現再度出現在螢幕上。

剛才保持著同一個坐姿，他的腿已經麻了，他按住手指尖的血，艱難地站起來，回頭發現——

周世翔就出現在他的身後。

周世翔看著沈嘉量的眼神，不再感覺到疲憊。

世界消失了，他們的眼神中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