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低聲議論的人群中，謝抒丹壓低帽簷，目光越過周遭嘈雜，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燈光之下那道身影的一舉一動，直至對方收戲時方才回神。

上午席亦安和辛澄那場對手戲謝抒丹沒能親眼目睹，只是從身在主桌的長輩口中聽說了幾句。

“……席家那個倒是有幾分真本事，但拍戲畢竟不是武林大會，身手好只是加分項，最重要的還是演技，這可是你的拿手好戲，不用擔心。”

上午試鏡結束後，謝抒丹和卓文一起吃飯。

卓文接過侍者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她舉止優雅大方，剪裁得體的絲綢套裝泛著溫潤光澤，耳墜昂貴的海螺珠隨著她的動作映出獨具一格的火焰紋。

見坐在對面的謝抒丹有些心不在焉，卓文以為她是在為下午的文戲試鏡擔憂，於是緩言安慰道：

“你下午只需要正常發揮，有小姨在，女一號只會是你的。”

點了點桌上琳琅滿目的菜餚，卓文和顏悅色道：

“這家台州菜不錯，尤其是這道沙蒜燒豆麵和椒鹽富貴蝦，你多嚐嚐……”

面對身為製片的小姨，謝抒丹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含糊地應答著，胡亂塞了幾口菜就推說要回酒店看劇本離了席。

都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在旁人眼裡席亦安的表演的確比前面演員自然些，心好似被她的一舉一動牽著走似的，但說不出什麼具體區別。

但謝抒丹能清晰感受到席亦安角色塑造的不同之處。

和先前包括她自已在內的演員慌不擇路跑進庭院、腳步虛浮扶門而入、強忍淚水等注重表現許嬌嬌得知噩耗後悲慟心理的演繹不同，席亦安從開始就沒有設計多餘動作。

落地時，她甚至特地收了力，整個人如同真的劍客一般悄無聲息地潛入劇本中的“許氏老宅”。

翻進宅院後，席亦安明明沒有用動作和臺詞強調角色的痛苦，也沒刻意演繹角色前後的轉變反差，但她的表演就是讓人覺得，主角心裡有什麼東西真的改變了。

從頭至尾，謝抒丹敏銳的感官並沒有在席亦安的身上察覺到絲毫“演”的成分。

一切宛如渾然天成，就好像她真的親身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慘劇，親手收殮過親人的屍骨，而席亦安不過是將過去重現。

如何自然地敘述故事，如何避免演技匠氣十足？

席亦安給出了滿分答案，而這正是困擾謝抒丹許久的問題。

這段戲的劇本除了大框架以外譚導沒有提出任何限定，這意味著各位參與試鏡的演員可以任意選擇表演重點。

可太過自由的發揮空間有時反而是一種束縛。

謝抒丹清楚，譚導想從下午這場文戲試鏡中考驗演員對角色的理解，以及從“許嬌嬌”向“許凌霄”轉變的人物弧光的塑造。

為了不出錯，大家不約而同選擇將演繹重點放在主角看見廢墟聯想到家人慘死後悲慟欲絕的心情，以及從“許嬌嬌”到“許凌霄”的前後人物反差。

可她們忽略了一點，人物弧光是最複雜的東西，在看見廢墟這一幕戲的短暫時間裡，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個人的本質發生鉅變。

換而言之，一株菟絲花不可能只經歷一場風雨就突然變異成了參天樹。

一個軟弱無能只會哭的大小姐不可能只見到一片廢墟就瞬間變成堅強無情的復仇劍客。

除非它本就是參天樹的幼苗。

除非她本就心性堅韌。

只有席亦安注意到了這一點，並演繹成功。

察覺到她的側重點時，謝抒丹感覺彷彿半空劈雷似的一激靈瞬間清醒。

正確的角色理解加上引人入勝的演繹，結果似乎已經塵埃落定。

看著遠處主桌前從容應答的席亦安，謝抒丹口罩下的嘴角揚起弧度。

這筆生意血賺！

每位演員表演結束，按照流程譚導等人都要問幾個關於方才表現的問題。

燈光暗下去，席亦安深呼吸一口氣，抬眼看向主桌那邊。

從年初接到譚導劇本開始，她就反覆研究劇本中包括主角在內的每一個角色。方才這段戲，她打磨了足足半年。

但演戲畢竟是自已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又在初入行不久就面對嚴苛如譚雲的導演和謝抒丹、辛澄這樣業內有名的資深演員，即使遊刃有餘如席亦安在此刻心底也不免有幾分忐忑。

在這個離譜的狗血虐文世界醒來，唯一的金手指還是個只能嘮嗑發任務的廢物系統，席亦安原抱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擺爛心態平等挑釁每一個她看不順眼的人。

畢竟既然無法讓每一個人都滿意，那她就平等地讓每一個人都不滿意。

一個話本子世界罷了，除了她所有人都是虛假的，玩崩了又何妨？

得知了席氏的地位和財富後，席亦安躺得更平了：

別管！這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病沒災笑口常開的廢物點心她當定了！

但世事難料，席亦安也沒想到這個世界的人竟不完全是嚴格按照劇情行動的傀儡。

他們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活生生的人。

和她一樣的人。

而他們的生死，全部繫於她一人身。

揹負一個族群的命運就已經夠沉重了，更何況擺在席亦安面前的是一整個位面？

不知從何時起，席亦安開始著手研究任務、計劃進度，只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的進修排期和密不透風的工作行程讓合作過的業內人士都肅然起敬，就連段姐最近都多次感嘆手下藝人自覺，自已工作都輕鬆不少。

即使準備良多，方才甚至還有心思薅謝抒丹的羊毛，但當席亦安站在攝像機前時，她的掌心還是忍不住滲出冷汗。

自已能試鏡成功完成任務嗎？能修正劇情走完進度嗎？能讓自已在意的人們得到圓滿的結局嗎？能斬殺帶著無敵主角光環的冷霆淵嗎？

席亦安面對的從來就不只是一場試鏡。

她不知道。

但她願拼盡全力一試。

“席亦安。”

席亦安回過神來，看向聲源處。

譚雲坐在主桌中央，神色一如既往的嚴厲：“方才你的表演我們已經看過……”

熟悉的開頭。

席亦安站在主桌前，耳中彷彿能清晰聽見自已的心臟鼓譟聲。

根據段姐先前給出的可靠情報，譚雲此人嚴苛至極，試鏡時遇見她不滿意的表演甚至連句場面話都不會說，演員只能尷尬至極地獨自離開片場。

但遇見有可取之處的表演，譚雲也會提點幾句，只是點評比較直接。

這也就是為什麼不少演員明明是業內老人，卻依舊能被譚雲幾句話就說得丟盔卸甲。

自已今天的表演能過譚導這一關嗎？

席亦安不知道。

她對上譚雲的目光，垂落身側的指尖微微蜷起。

主桌中央，譚雲十指交叉搭在在演員資料上，稜角分明的瘦削臉龐看不出明顯的喜怒。

那雙犀利的眼睛注視著席亦安，半晌後，她捏著簽字筆，向來冷硬的語氣緩和不少：

“演技……勉強過關，對於一個新人來說還算可圈可點。”

譚雲的話如同丟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周遭的竊竊私語聲如漣漪般圈圈擴散，同是坐在主桌的執行製片卓文眉頭一皺。

她和譚雲不是第一次合作，自然清楚對於吹毛求疵的譚雲來說，能給出這樣的肯定已是罕見。

畢竟執行製片不直接參與電影拍攝，卓文能看出席亦安方才的表現的確不錯，但她並沒想到眼高於頂的譚雲竟會當眾肯定一個影視圈毫無作品的新人。

據她所知，席亦安在圈內好幾年連部S級一番劇作品都沒有，更別提電影了，她要演技真的好能被雪藏這麼久？

別的不說，要是席亦安最終真的出演主角許凌霄，一個事業起步不到半年、沒有代表作的流量，怎麼扛得起票房？

看來先前圈內傳聞席氏私下給譚雲施壓的傳聞是真的了。

如此一來……自家外甥女豈不是岌岌可危了？

想到這，卓文雙眼微眯，拿起手機以身體不適為由暫時離開片場。

試鏡還在繼續，面對片場此起彼伏的討論聲和投射在身上的打量目光，身為話題中心的席亦安並未急著奉承或推辭譚雲的肯定。

面對譚雲這樣軟硬不吃、自有一套行事準則的人，過分的奉承或自謙都是扣分點，只有足夠的實力才能打動她。

果然，見席亦安並沒有染上近些年圈內新人不在意本職演技反倒精於奉承的油膩毛病，譚雲讚許地點了點頭，屈指敲了敲桌面平息四周嘈雜，再次開口問道：

“剩下的時間我問三個問題。”

“第一，你對許嬌嬌和許凌霄的看法是什麼？”

“第二，你在方才試鏡中如此塑造的原因？”

“第三，你對‘許嬌嬌’到‘許凌霄’角色轉變的人物弧光的理解是什麼？”

“五分鐘。”

譚雲合起資料夾，古井無波的目光落在席亦安身上時卻難掩期待：

“我希望你的答案不會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

與此同時，片場內無人在意的角落裡，一道身影行色匆匆地消失在人群中。

此時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席亦安到底會怎樣回答譚導的問題，無人在意一個工作人員的離開。

就在她摘下工牌放到回收處時，正準備回到片場的試鏡負責人恰巧從拐角的衛生間走出。

見她準備推門離開，試鏡負責人奇怪道：

“嗯？你不是席老師的助理嗎？她試鏡馬上結束了，你出去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