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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走蘭州大開眼界 做衛士行走四方

臘月二十六日,華傑加婚後的第三天上午,拉讓洪保派人來叫華傑加。仁青大叔聽了哪敢怠慢,趕緊讓他換上專為他出遠門做的那件絳紫色緞面羔皮大襖,牽出他家最好的那匹大黑馬,搭上早準備好的被套褡褳,讓他前去為洪保效力。華傑加背上叉子槍,懷揣阿爸送他的那把盒子槍,匆匆往洪保家趕。走出街區沒多遠,前面領路那人一提韁繩,沿小道直奔北山。華傑加感到納悶,催馬上前問:“不是去洪保家嗎?”那人說:“管家吩咐,把你帶到朗瑪溝。”華傑加不好多問,策馬緊隨其後。

走了不到七八里路程,二人到了朗瑪溝口。華傑加遠遠看見溝裡一塊平坦處扎著一個白布大帳篷,周圍有不少人晃動。他倆來到大帳前下馬,有人招呼二人進帳篷。華傑加從背上取下長槍,靠放在帳篷門口的拉繩上,走進帳篷必恭必敬地站在門口。帳篷中間支著一個方鐵爐,裡面加著牛糞火,上面支一個銅壺和一口鋁鍋。火爐右側的坐墊上,坐著身穿黃色緞面羔皮大襖、腳蹬馬靴的洪保,旁邊坐著前天送來賀禮的那位管家。洪保見華東他們進來,端著茶碗說:“你們倆挺快嘛。”領華傑加的那人對洪保說:“阿克洪保,人叫來了,您還有什麼吩咐?”洪保問:“你跟他說沒說叫他來做什麼?”那人一個立正:“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叫他來這裡。”洪保笑問管家:“你沒給他說嗎?”“沒說,只讓他去把華東叫來。”洪保說:“沒說就沒說吧。華東,今天把你叫來,是想看看你的槍法。看你這身打扮,你是不是以為要去蘭州?”華傑加說:“是,阿克洪保拉,今天不去蘭州嗎?”洪保笑著說:“蘭州過兩天去,今天在這裡練練槍,試試你的槍法。你先坐下歇歇,喝碗茶,一會兒去練槍。”華傑加說:“我剛吃過早飯,不用喝茶。”“那你去看看靶子吧,我們這就出來。”華傑加和那人退出帳篷。帳外有七八個穿大皮襖的漢子,有的坐在草地上擦槍,有的在往帳篷旁邊搬石頭,有兩個人在遠處的溝腦豎立著什麼東西。華傑加估計,那可能是洪保說的靶子,就向那裡走去。到了跟前才看清,這是兩根木杆上釘著方形木板,上面用黑顏料塗成人胸狀的靶子。他問兩個栽靶人:“這就是靶子?”一個披散頭髮的高個小夥略帶嘲弄的口吻說:“沒見過吧?”華傑加不好意思地說:“確實沒見過。這靶子這麼大,誰打不中?”那小夥朝同伴擠擠眼,笑著對華傑加說:“看見沒有,這上面有好多白線圈,往這些線圈裡打,誰打不中,只有打到線圈外面才算打中了。”華傑加不禁一愣,說:“這是什麼打法,這靶要是人胸,不就打偏了嗎?”旁邊矮一點的小夥對華傑加說:“你就是華東?洪保說你槍法好,一人打死五個劫匪,我們都不大相信,今天可要見識了。你別聽他胡說,這個靶子是軍隊用的靶子,只有打到中間最小的那個白圈裡才算打得最好,越打到外圍的線圈裡,就是打得越不好,你好好看看就知道了。”華傑加上前細看那靶子,明白了這種靶的打法。

三人回到帳篷跟前時,洪保和管家也出來了。二人手裡各提一支卜拉槍,旁邊放著一個小木箱,裡面是一摞摞紙包,有幾個紙包已經開啟,裡面全是黃燦燦的子彈。洪保指著靶子問華傑加:“看見靶子上一個個線圈了嗎?我讓你先打,越打在中心越好。”說著遞給華傑加十發子彈。華傑加接過子彈,過去提來他那把已經擦得鋥亮的卜拉槍,對洪保說:“我先打不好吧?還是洪保您和管家先打。”洪保微笑著說:“今天主要是試你的槍法,有什麼不好的,你先打。你是趴在石頭上打,還是站著打?”華傑加說:“那就站著打吧。”他將子彈裝進槍膛,端起來就開槍。打完十發子彈,他看著洪保問:“子彈打完了,還打不?”洪保冷著臉說:“打這麼快,也不好好瞄瞄,能打得準嗎!浪費子彈!”說著對旁邊一個小夥子說:“才讓太,你過去看看,他都打哪去了。”那位名叫才讓太的小夥一路小跑,走到靶子跟前看了又看,數了又數,大聲喊:“九發打在靶心了,一發好像沒打準。”洪保叫他拿靶子過來看。不一會兒才讓太將靶子扛過來立在洪保面前。洪保和管家一看靶心密密麻麻的彈孔都有點吃驚。洪保伸指頭數彈孔,能明顯看出的彈孔有九個,只一發不知所蹤。洪保這才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華傑加,笑著說:“沒想到你小子果然好槍法,只有一發不知打哪裡了,該不是脫靶了?”華傑加紅著臉說:“脫靶不可能,一定是從前一個彈孔穿過去了。”洪保不大相信,又對著靶子細看,似乎沒看出什麼。管家在旁邊一邊指認一個個彈孔,一邊細看每個彈孔的形狀,看是不是有重合的彈孔。突然,他指著一個彈孔叫起來:“洪保您看,這個彈孔呈橢圓形,難道那一發從這個彈孔穿過去了?”洪保不以為然地說:“就算是吧。不過,這小子的槍法確實不差,讓他再打一次看看。”他讓人拿出一張靶紙貼到靶牌上,拿去豎立原處。管家從木箱裡揀出十發子彈遞給華傑加,華傑加再次舉槍射擊,一口氣打完十發後站立一旁。洪保讓人將靶子扛來看。靶心照樣一片彈痕,有些彈孔連成一串。管家數過後說:“這次十發全打中靶心了。看來,上次那一發真的從前一個彈孔穿過去了。 ”眾人這才用驚異的目光看華傑加,似乎沒人再小瞧他了。洪保拍拍華傑加的肩頭說:“好小子,槍法還真不賴。我以為我的槍法無人能比,沒想到你小子可能比我還強。我的衛隊個個稱得上是神槍手,可是和你相比可能略遜一籌。一會兒你們比試,看看究竟誰更強。這麼辦吧,你再打手槍讓我看看。”說著從掛在腰間的槍套裡抽出一把嶄新的手槍遞給華傑加。華傑加沒見過這種手槍,問洪保:“這種手槍我還從來沒見過,不知道能不能打好。”洪保說:“這槍漢人叫‘王八盒子’,日本造的。我讓你打兩次,第一次算試槍,第二次才算試人。”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皮袋,數了二十發子彈給了華傑加。洪保手下已經重新貼好那塊靶子,插在大約一百多步遠的一堆石縫中。華傑加握緊手槍掂量了幾下,舉槍打了三發,轉身對洪保說:“我覺得稱手了,不用再試,可以正式打了。”洪保說:“那就打吧。”華傑加朝靶子連開十槍後又問洪保:“還有七發子彈,還打不打?”洪保說:“那就打完吧!”華傑加將七發子彈裝進槍膛,又開了七槍。等拿來靶子一看,管家叫道:“二十發沒有一發脫靶,真是好槍法!”洪保細看,見打在靶心的雖只有四發,但大多打在八九環裡,只有三發打在五六環裡。洪保高興地說:“噢嗬嗬,你小子還真是神槍手。我宣佈,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貼身衛士。回去告訴你阿爸,他要是缺人手再找一兩個,費用我出。”華傑加愣住了,馬上意識到自己太過逞能了。這下又像被素布衛隊留住一樣,做不成阿爸的幫手了,如何是好?見他發愣,洪保知道他是為難,說:“你也不用這麼緊張,這麼說吧,我只是在外出時帶你,一回來就讓你回家,這樣行了吧。”華傑加這才說:“阿克洪保拉,我沒有說不願意做您的貼身衛士,不能回家也沒關係。”洪保大笑著說:“你這話就說得口心不一。好了,就這麼定了,下午你們比試槍法,現在大家吃午飯。”

午飯沒有什麼特別的,大家圍坐在帳篷裡,多數人吃過手抓還吃了糌粑,只有洪保和管家吃過手抓後吃了幾口油餅。洪保邊吃邊微笑著說:“小夥子們,你們剛才見識了華東的槍法,下午你們好好比試比試,誰的槍法超過了華東,我賞大洋五塊。”眾青年聽了高興地歡呼起來:“好!”有點磨拳擦掌的意思。華傑加知道,草原上的漢子個個槍不離手,沒有幾個不是神槍手,尤其是能讓這位遠近聞名的拉讓洪保選中的衛士,肯定個個身手不凡。不過,這樣也好,他要是比不過他們,洪保也就不一定要他做貼身護衛了。午飯後的靶子已經不是一個,而是一排五個。洪保叫他的隊員們每五人為一組,每人發十發子彈。第一組下來,打上一百環的有兩人,九十七環的一人,九十六環的一人,九十三環一人。和上午華傑加的打法不同,他們都是趴在石頭上打的。洪保說,第一輪爬著打也一樣。第二組下來,一百環的三人,另外二人九十多環。洪保和管家、華傑加算第三組。三人打的結果是,洪保和華傑加都打了一百環,只有管家打了八十三環。三組下來,管家最差。他笑著自嘲地說:“老了,不行了,想當年你們這麼大的時候,我也是百發百中!”洪保大笑著說:“看你吹的,我怎麼從來就沒見你百發百中過!”說得大夥兒鬨堂大笑。其實,管家年紀並不大,也就三十七八歲的樣子,比洪保還小兩三歲。華傑加那天聽阿爸說,這位管家是拉讓洪保阿媽家的一個侄子,因為從小和洪保一起長大,洪保特別喜愛,成年後不僅給他娶媳婦成了家,還讓他做了管家,形影不離洪保左右。

第二輪洪保要大家站立射擊。這一輪下來,兩組年輕人打中一百環的只有三人,其他大多在七十到九十多環之間。洪保們的第三組下來,洪保九十八環,管家六十一環,只有華傑加一百環。洪保有點自嘲地笑著說:“我這個神槍手比華東少打兩環,認輸了。”華傑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洪保又讓大家打手槍。比試結果,多數人的環數不如華傑加,只有洪保和另外兩人超過華傑加。這兩位一個名叫索南華多,二十七八歲,他的個頭和華傑加不相上下,且相貌英俊。華傑加後來得知,他是洪保的衛隊長。另一位名叫公保多傑,個頭雖沒有索南華多高,卻很壯實,他因鬍子拉碴,乍看上去像箇中年人,可細看不過三十歲。接下來洪保叫年輕人們跑馬騎射。結果打上七十環以上的只有六人,三人在七十環以下,還有一人脫靶,華傑加打得最好,八十一環。打靶結束,洪保召集大家宣佈:“今天打靶,第一名是華東,第二名是索南華多,第三名是公保多傑,最臭的是扎西加措(管家)!”大家又一陣鬨笑。“我剛才說了,今天比過華東的我每人賞五塊大洋,可比試結果,沒有人超過華東。不過,你們大家的表現都讓我滿意,所以我決定,前三名每人賞五塊大洋,其他人每人賞三塊大洋,你們高不高興?”“高興!”“高興!”年輕人們歡呼雀躍。看著年輕人們興奮的樣子,洪保也很開心,讓管家當場兌現。管家從帳篷裡提出一個褡褳,按洪保所說發了銀圓。華傑加接過五塊大洋裝進懷裡,心裡美滋滋的,沒想到竟在這位大洪保面前露了臉。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按管家吩咐,年輕人們七手八腳拆下帳篷捆紮成卷,駕好馬車裝上,上馬簇擁著洪保回家。路上洪保交代華傑加說,後天早上天亮前趕到他家,吃過早飯趕蘭州。華傑加一回到家全家人覺得奇怪,阿爸忙問:“怎麼回來了,蘭州沒去成嗎?”華傑加笑著說:“今天根本沒去蘭州,而是在朗瑪溝裡打靶練槍,洪保特意在那裡試我的槍法。”阿爸說:“噢?是這樣。我們還以為你們今天就去蘭州了呢。那麼,洪保是怎麼試你槍法的,你沒丟醜吧。”華傑加將經過詳說一遍。開始一家人聽著還挺高興,可後來說到洪保要他做貼身衛士時,都有點錯愕。阿爸不悅地說:“怎麼會這樣?說好了不讓你常住他家,怎麼變卦了。”華傑加說:“洪保說,如果家裡人手不夠讓阿爸再找一兩個,費用他出。”阿爸說:“這是什麼話,就是洪保真的願意出錢,我們也不能要啊。再說我到哪兒去找真正肯用心做事的幫手!”華傑加趕緊補充:“洪保說,他只在外出時帶我,一回來就放我回家。”阿爸說:“這還差不多。只是你不知道,洪保每年外出的時間不少,要是他每次都帶你,你在家的日子就不多了。可洪保既然這麼定了,也只好這樣了,咱們家的事只好看著辦了。”老奶奶可能也不太高興,晚飯時一句話也沒說,吃完飯放下碗筷就去休息了。

晚上,華傑加一回到客房,銀措就跟來了。她一臉不高興地埋怨華傑加:“都是你逞能,洪保才讓你做貼身衛士的。咱倆結婚才兩天你就要出門,以後也可能常常不在家,扔下我一人怎麼辦?”華傑加笑著說:“看你說的,怎麼就成了你一個人?家裡這麼多人你都不算了?再說咱倆結婚雖然只有三天,可一起相處也不是一兩天,你怎麼就不說。”銀措紅了紅臉,仍然慍著臉說:“那才多長時間?我要你天天陪著我!”華傑加笑了:“不就是晚上那點事嗎?我每次回來都讓你受個夠,看你還敢不敢怨我。”銀措說聲“去你的”,寬衣解帶上炕鑽進被窩裡。華傑加一邊脫衣服,一邊笑著說:“今天晚上我就讓你受個夠!”說著,鑽進銀措懷裡,二人又糾纏在一起。其實銀措說華傑加走後剩她一人,不過是說說而已。二人已經商量好了,貢巴才旦成家前,他倆不另過。老奶奶和阿爸阿媽聽他倆說在貢巴成家前仍然住在家裡,都高興的不得了,稱讚華東是個既有孝心又懂事的好孩子。

第三天早晨天還沒亮,華傑加就起身趕奔洪保家。洪保家的上院裡燈火通明,洪保、管家和隨行人員都在做上路準備。洪保和管家的早餐由僕人送到樓上,其他人在灶房旁邊的餐廳就餐。無非是奶茶和糌粑油餅之類,大家很快吃過後,幫管家從樓下他臥室旁的一間房裡搬出行李,抱到下院馱到五匹大騾子上。當東山上剛剛露出一線晨曦時一切準備就緒,大家簇擁著洪保和管家出門上路。天亮後,華傑加看到,這次洪保的隨行人員大多就是前天打靶那些人,只有兩個人沒在。一行人騎的都是百裡挑一的河曲好馬,尤其是洪保那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一看就是寶馬良駒。它高揚著額心有塊巴掌大白毛的頭走在最前面,顯然不願讓其他馬走到前頭。走在葉曲溝崎嶇不平的亂石路上,它步履穩健,落掌有聲。管家騎一匹純白大馬,個頭與洪保的棗紅馬不相上下,走勢也很好看,只是在小跑時多少有點顛簸,不如洪保的馬平穩。華東差不多認識了這些人,他悄悄問走在身旁的才讓太:“扎加和公保多傑沒來嗎?”才讓太說:“他倆半夜裡就趕著馬群出發了。”華傑加不解地問:“什麼馬群?”才讓太說:“洪保要送給省上大人物們的馬,三十多匹,因為不好和咱們同行,他倆早一步走了。”“原來這樣,不是說省上的大人們有汽車嗎,還會要馬?”“好馬誰不喜歡,再說甘肅省通車的地方有多少,沒有公路的地方他們也得騎馬。”“哦,原來這樣。”華傑加這才知道給人拜年還能把馬作為禮物。

太陽落山時,他們到了和政地界一座依山傍水的莊院前。這座莊院的前牆就足足有幾百步長,院牆中間是一個兩旁修有馬頭的高大門樓。包括扎加和公保多傑在內的一些人在門口迎候,其中有位身穿水獺皮領子黑麵皮大衣,約莫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手捧一條哈達站在正當中。他一見洪保下馬走來,笑呵呵地迎上去說:“黃老爺,你終於到了!我可是在這兒等你半天了。”洪保上前幾步,接過他手上的哈達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笑著說:“你這又何必呢!咱倆之間用得著這麼客氣嗎?”那人說:“怎麼不用,你是中央政府大員,我是一介草民,怎敢慢待!”說得二人哈哈大笑,手牽手走進門樓。這時早有一些人從華傑加他們手上接過馬韁繩牽去照料。華傑加問才讓太:“這人就是葉家成老闆嗎?他說洪保是中央政府大員是什麼意思?”才讓太說:“你不知道?咱們的洪保不僅是拉讓的保安司令,還是國民政府的什麼委員,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人就是大富豪葉家成,他因為沒有官職,才稱呼自己是‘草民’的。”“噢,是這樣啊。”華傑加很新奇,他沒聽阿爸說過洪保是國民政府什麼委員的事,可能連他老人家都不知道。至於葉家成稱洪保“黃老爺”,他知道那是因為洪保除了有藏名,還有一個叫“黃正清”的漢族名,只是拉讓人不用這個漢名稱呼洪保,所以今天聽來頗覺新鮮。進到門裡一看,華傑加立即覺得,這哪裡是一個人家,簡直是一座小城鎮!大門內側兩面各有一個院落,裡面皆是高大的瓦房。兩個院落的大門相互對稱,不知道這兩個院子裡居住的都是些什麼人。大院門樓的正前方,又是一扇精緻的大門。四個院門的中間,是一塊長方形花園,裡面栽有各種果樹和花木,只因是冬天,樹草都是乾枝。葉老闆和洪保說說笑笑走進上院門裡,一位頭戴圓形皮棉帽、大約三十來歲的漢子領著管家和其他客人跟在後面。這道門裡的兩側也有兩個院落,大體和下院相仿,房屋比下院裡的還要氣派些。再往前走又是一扇大門!葉家成拉著洪保走進了那扇門,那裡面的房屋不再是平房,而是呈“品”字形的三幢兩層的樓房。華傑以為他們也要去哪裡,傻乎乎地跟隨其後,卻見那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推開這個院子北側院落的大門說:“老爺的衛隊還住這裡。”說著讓手下人將他們從馱騾上卸下的行李抱進院裡,要他們好好安頓老爺的衛隊,他自己領著管家也進了上院。才讓太和他的隊友們似乎輕車熟路,各自抱著自己的褡褳紛紛進到院裡,奔向朝南的那排房子自己推門進屋。華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推開一扇房門走進去,屋裡爐火正旺,暖氣撲面。

晚飯時,他們被帶到下院南側的那個院落裡。這個院子裡靠南的房子全是廚房和庫房,靠北的房子全是大小餐廳,東西兩面的房子是下人們的住房。華傑他們被讓進北屋一間擺有一張大圓桌的餐廳坐下,有服侍人員給他們倒茶遞煙。幾個青年從廚房端來一盤盤炒菜擺上桌,將偌大的桌子擺得滿滿的。這時,主人葉家成和那個戴紫色皮帽的管事領著兩個青年進來,眾人趕緊起身讓座。葉家成擺手讓大家坐下,說:“不好意思,慢待了,我是來給大家敬杯酒。來,大家舉杯,乾杯!”說著將高腳杯中的一點紅酒一飲而盡。衛隊成員們哪敢怠慢,一個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葉家成笑呵呵地說:“好!不愧是年輕人,個個好酒量!你們知道,我要陪你們的洪保,這裡就由葉管事和我家正副護院陪同。”又對身旁的三人說:“葉祥,你們要好好招待客人,讓客人吃好喝好,不醉不散,我走了。”他走後,葉管事和兩個青年先後舉杯給大家敬酒乾杯,接著又打通關划拳,直喝到深夜,衛隊好幾名隊員醉倒才散席。

第二天他們吃過午飯,在屋裡收拾行李時,大門外傳來汽車的轟鳴聲。華傑急著看看汽車模樣,背上槍,將褡褳搭在肩上趕緊出去觀看。只見大門口停著一大一小兩輛汽車。那個笑得像個放大了的黑甲殼蟲,只是下面沒有那麼多長足,而是四個輪子。一個年輕司機正在擦車,擦過的地方黑亮黑亮的。大的是一個上面罩著篷布的土黃色卡車,司機鑽在車底搗鼓著什麼。原來這就是汽車!華傑越看越不可思議,這麼個鐵傢伙怎麼會自己走呢?他繞著兩臺車看,百思不得其解。擦車的年輕司機用嘲諷的口氣說:“沒見過吧?咋樣,是不是很神氣。”華傑沒想到這司機竟是個民族人,笑著說:“以前從沒見過,太神氣了,你這車就是人們所說的小洋車嗎?”“沒錯,可那是以前的叫法,現在叫尕臥車。那個大的叫尕斯車,可以拉人,也能拉貨。”華傑問:“這麼個鐵傢伙怎麼會走呢?”司機說:“這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以後你慢慢就知道了。”二人正在說話,葉家的夥計們扛著客人們的物品裝上了卡車。隨後,葉家成陪著洪保和管家出來,索南華多和才讓太他們抱著自己的褡褳跟在後面。來到汽車跟前洪保握住葉家成的手說:“老葉,謝謝你的款待,回來再見。”“黃老爺你客氣了,回來見。”葉家成說著拉開小汽車後門。洪保左右看了看,對管家說:“華東可能頭一次坐汽車,就讓他坐這輛,也讓他開開眼。”管家聽了,招手把華傑叫去說了洪保的意思。華傑有點受寵若驚,不安地問:“這合適嗎?”管家說:“洪保讓你坐你就坐好了,沒什麼不合適的。”他讓前來迎接他們的蘭州辦事處主任旺秀坐卡車駕駛室。路上華傑得知,洪保是發電報讓他在蘭州的辦事處派車接的。因拉讓不通公路,只能到和政接,他們的馬留在了葉家。

這趟蘭州之行,真正開闊了華傑的眼界。他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大城市,最初的見聞令他新奇不已。這裡有數不清的大街小巷和鱗次櫛比的樓房磚屋、滿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尤其是電燈電話和長串的汽車隊、天空偶爾掠過的飛機,還有那些據說是工廠的高聳煙囪讓他感到目不暇接,似乎有種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感覺。可是,時間長了,最初的印象發生了變化。他發現,蘭州城雖然很大,卻不過是河州城的擴充套件而已,整個城市和河州一樣破舊。除了那些油漆大片剝落後裸露出朽暗木質的亭臺樓閣顯得比較壯觀外,這裡幾乎沒有什麼新建築,甚至蘭州兩山夾一溝的狹長地域也讓他感到還不如地處平川的河州城舒暢,尤其是南邊高聳入雲的皋蘭山,就像壓在頭頂一般讓人感到壓抑。還有,蘭州也和河州一樣,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流浪乞討人員,城裡城外多處有據說是被日本飛機炸燬的廢墟,一些低窪的冰坑周圍盡是令人作嘔的垃圾和糞便。所有這些,都沒有給他多少好的印象。倒是這裡關於時局的種種新聞和傳說才令他耳目一新。在蘭州期間,他們住在洪保在一個叫雁灘的小湖北面別墅裡,這座別墅據說就是洪保在蘭州的辦事處,平時由主任旺秀照看,用電臺和拉讓的洪保公館聯絡。他們到達蘭州的第二天上午洪保休息,只有管家和旺秀坐車去安排拜年事宜。其他人因為沒什麼事,早飯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胡吹瞎聊。華傑因為和這些人不太熟,回到自己房間擦拭長短兩支槍。衛隊長索南華多來到他房間,要他聊聊打死那夥劫匪的經過。二人剛坐下,才讓太和德拉加也進來,也說是想聽聽華傑打死劫匪的經過。華傑原本不想提這事,生怕人們像阿克道爾吉那樣聽出什麼破綻來。可這會兒這些新朋友要聽,他又不好不說,只好扼要說了說事情經過。果然,聽完他的敘述,三人不約而同地問:“那位小活佛究竟給過你什麼恩惠,你要冒死救他?”華傑這時已經想好了說辭,就說:“他是我舅舅過世時的枕頭喇嘛,多虧了他和他帶來的阿卡們,我才完成了舅舅去世前後的佛事活動。”三個人聽了沒有人不相信,都說既然這樣確實應該搭救。

從下午開始,洪保去給省頭們拜年。跟隨他的有管家、衛隊長索南華多和華傑。每到一個公館門口,他們從小車後備箱裡取出禮物捧著跟在後面,進入屋子前將禮物交到管家手上,然後退到大門口的門衛室等候。有時候時間不長,洪保和管家出來又去下一家,有時候一等就是一個下午或半個晚上。大年初一這天清晨,洪保去給省主席拜年。這次他沒帶禮物,只帶了一個禮單,讓管家在家準備禮單上的物品,晚上主席會派人接收。在主席公館門口下車後,洪保獨自一人進去,說他要給主席彙報工作,約好一上午時間,隨員們可乘車到處看看,十一點前回來接他。聽洪保這樣說,那個叫龍本的司機拉著旺秀、索南華多和華傑三人先去看蘭州鐵橋。說那是黃河上游第一座大橋,值得一看。果然,這座鐵橋似一條巨龍飛架黃河兩岸,在晨曦照耀下鐵橋發出道道幽光,甚是雄偉壯觀。華傑第一次見黃河上架的橋,對人們能在如此湍急的大河中豎起堅固的橋墩、將這麼沉重的鋼鐵搭建在上感到不可思議。再看大橋兩側築滿了碉堡戰壕,裡面架著機槍大炮,有許多士兵把守。華傑不解地問龍本:“橋頭為什麼有士兵把守,難道有人會破壞大橋嗎?”龍本微笑著說:“不知道吧。這是因為日本飛機經常來轟炸蘭州,主要想炸掉這座橋,所以由士兵保護。”華傑更加不解,問:“日本為什麼要炸這座橋?再說天上飛機轟炸,士兵把守有什麼用?”旺秀瞪了一眼華傑說:“沒見過世面的傢伙,什麼都不懂。告訴你,這座橋是從新疆通往蘇聯的公路大橋,蘇聯援助的抗戰物資就是透過這條公路和這座鐵橋運往內地前線的。所以,日本想要炸燬這座橋。你說士兵把守沒有用?你真是個傻子!飛機要炸橋,總得飛低一點吧,機槍大炮怎麼就沒用!就是這些機槍大炮,打下過幾架日本飛機了!再說,日本人還可能派地面部隊或間諜炸橋,沒有士兵把守能成嗎!”“噢,是這樣。”華傑到蘭州後聽說日本飛機多次轟炸蘭州城的故事,沒想到他們主要是想炸掉這座橋!看來蘭州離抗日前線還真不遠呢!他們邊說邊走,又先後到北塔山和南山公園參觀。從那裡眺望蘭州,全城一覽無餘。龍本指著一些房屋被毀壞的地方說:“看到沒有,那些廢墟就是日本飛機轟炸造成的。”華傑已經看到過一些日機轟炸過的廢墟,並不感到奇怪,令他感慨的倒是,他想象不出這麼長的城牆和這麼多房屋都是什麼時候、什麼人修建的,更想象不出這麼多人口聚集在一座城裡每天需要多少食物和用度?難怪有那麼多乞丐。

就是從旺秀和龍本嘴裡,華傑陸陸續續聽到他以前從未聽說過的事情,使他大開了眼界。“蔣介石”“毛澤東”“國民黨”“共產黨”“國軍”“紅軍”“日本”“蘇聯”“美國”這些名詞他在拉讓時雖然聽說過,卻很朦朧,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這些名詞在他腦子裡漸漸清晰起來,知道了國民黨和共產黨是中國兩大敵對的政黨,國民黨的領導是蔣介石,共產黨的領導是毛澤東,國民黨的軍隊叫國軍,共產黨的軍隊叫紅軍。因為蔣介石想消滅共產黨,這兩個黨打了十幾年的內戰,國軍從江西一直把紅軍攆到陝甘寧邊區,再調張學良和楊虎城的部隊到陝西圍剿紅軍。這兩個將軍想打日本,蔣介石又不讓打,打紅軍又打不過,就把蔣委員長扣押起來,要他不要再打共產黨,而是聯合共產黨一起打日本。他們倆還請來在延安的共產黨代表周恩來一起逼蔣介石抗日。蔣介石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同意聯合共產黨打日本,這樣內戰才停止。從1937年至今的五年,就是全國人民共同抗日的時期,咱們拉讓藏人也為抗戰出力,捐款捐馬支援前線部隊。洪保的弟弟就是在帶領拉讓牧民慰問團到各戰場慰問部隊期間因為勞累過度,一病不起去世的。蘭州作為大後方,承擔著護衛蘇聯援助物資轉運內地的任務,所以日本飛機轟炸蘭州,企圖阻止抗戰物資運到前線。在我們居住的地球背面,有個叫美國的國家,它也幫助中國打日本等等。後來他又聽說了日本兵如何能打仗,蔣介石和國民黨如何丟掉首都南京遷都到了重慶等等。什麼從蘭州往東走,就會到達比蘭州還大的叫西安的城市,張、楊兩位將軍抓扣蔣委員長事就發生在那裡,所以稱作“西安事變”。從西安往南,是四川省,國民政府國都就在四川的重慶市。往北走,有共產黨的首都延安,西安東面還有數不清的大城市,如上海、南京、北平都比西安還要大。相比漢人地區,我們地方沒有一座像樣的城市。拉薩雖可稱作城市,可還沒有河州城大等等。這一切,都讓華傑新奇不已。再後來,他從管家那裡得知,拉讓洪保早年就和一位在蘭州的叫宣俠父的共產黨是好朋友。這位共產黨為了幫助洪保組織牧民對付佔據拉讓的拉家軍還到拉讓各地考察,給洪保出主意,幫助洪保起草狀告馬麒駐軍在拉讓地區所犯罪行的控訴書,向國民政府控告胡麒,請求國民政府責成胡麒撤走駐守拉讓的軍隊。這次洪保到蘭州也和往年一樣,要給在蘭州的共產黨拜年,還要給毛澤東、周恩來和朱德等共產黨領袖贈送馬匹和禮物。華傑不知道共產黨和國民黨為啥要打仗,只是在得知蔣介石是胡哈斯的後臺後,覺得這個蔣委員長可能也不是好人,要不他為啥要當對民眾那麼殘暴的胡哈斯後臺!特別是當他聽管家說洪保還有共產黨的朋友、共產黨主張民族平等後,對共產黨產生了某種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好感。最令他不可思議的是,中國居然這麼大,人口居然這麼多,國內外的事情居然這麼複雜。我們這個國家除了自己打內戰外還有日本鬼子入侵。除了中國,還有好多國家也在打仗,蘇聯正在和一個叫德國的在打,美國遭到日本的攻擊後也開始打日本,這兩個國家還幫助中國打日本,這世界簡直到處都是戰場!他不知道人們為什麼要打這麼多仗,死那麼多人。他以前以為,“芒巴夏松”地面就夠大了,聽人們說起“芒巴夏松”以外的事情如同聽天書般只是懵懵懂懂,誰想這個世界大得如此無邊無沿!相比之下,不要說夏河川和芒巴夏松,就是青海省加上甘肅省,也實在算不上是大地面了!他慶幸自己來到拉讓跟上了洪保,要不然,自己簡直就是井底之蛙,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什麼都懂,簡直太可笑了!從這時起,華傑開始留意聽人們談論外面的世界,尤其是他在洪保身邊時,最愛聽洪保和管家議論的那些雖然聽不大懂,卻讓他開眼界的國內外大事。他甚至請求管家給洪保說說,讓他旁聽五世佛在拉讓為年輕阿卡們辦的那個職業學校的課,說他也想學點文化知識。

十一點前,他們回到省主席公館大院門口等候,旺秀進去迎接洪保,快十二點洪保和旺秀才出來。這天下午,洪保在別墅一樓的餐廳設宴讓隨員和辦事處人員一同過年。他准許今天下午隨員們可以放開吃喝,允許喝醉。他讓旺秀招呼大家吃喝,自己和管家扎西加措在二樓餐廳用餐。因為得到了洪保的允許,這群人沒了約束,放開肚子吃喝,尤其是衛隊長索南華多和華本加、德拉加、才讓太、貢加等人大說大笑,幾乎要把這個餐廳房頂掀起來了。華傑因為和這夥新朋友不太熟,不好放肆,只坐在餐桌邊應承他們,實在躲不過就喝一兩杯應付。到晚飯前,先是華本加和索南華多,接著是德拉加和貢加醉得不省人事,旺秀派人將他們拖回各自的房間歇息。酒量最大的要算才讓太了,華傑暗暗注意他的酒量,估計他喝了不下兩斤,卻仍然沒有倒下,除了廢話太多外,一直撐到晚飯後才回房休息。從大年初二起洪保接著拜年,初六晚上,洪保帶著管家去拜訪共產黨在互助巷二號的辦事處人員,給他們贈送了禮物和馬匹。這些天也有一些達官貴人回訪洪保,洪保在二樓小餐廳招待,有的客人一待就是一個下午或半夜,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麼。華傑他們的任務,是在一樓餐廳陪同客人的隨員吃飯說話,按照管家吩咐給他們贈送禮物,然後一起護送客人回家。正月二十一日,洪保帶領他們原路回返,先坐汽車到了和政,在葉家成家住了一夜,第二天騎馬返回拉讓。

回到家的那天晚飯後,得知他回來,楊措夫婦也來看他,一家人圍著他,聽他說這趟蘭州行的見聞。他給每人送了在蘭州特意為他們購買的禮物後,述說他在蘭州的見聞。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問一些他們沒聽懂的問題。阿爸從他的談吐中看出,可能因為放下了殺死老胡的包袱,又增長了見識,他就像換了一個人,已經沒有了以前那種心虛的神色,變得既開朗又健談。老人家雖然感到高興,卻也多少有點擔心,生怕他心變大了人也變大。可銀措卻從心底越加疼愛這個讓她神魂顛倒的小男人,晚上睡下後摟著他不撒手。

整個二月,洪保都沒有外出,趁這個機會阿爸帶著華傑和貢巴才旦又去了一趟河州,回來去了兩趟左爾蓋草原。阿爸說,就這幾趟的收益可以頂得上小半年的收益,如果再有這麼幾趟,一年的大局也就定下了,華傑就是跟著洪保外出也關係不大。可三月剛開頭管家就派人通知華傑,說洪保和佛爺同意他到阿卡職校聽課,讓他後天到學校報到。華傑和老奶奶聽了高興得不得了,只有阿爸和銀措因為各懷心事,顯得不太高興。這所阿卡職校是五世佛為培養多用人才創辦的,他將寺院裡那些天資聰慧的年輕阿卡集中到學校學習現代科學知識。由於課程設定和寺院完全不同,遭到寺院老年活佛和僧人們的強烈反對。可年輕的五世佛硬是頂住壓力,辦起來了。據說有重慶的記者到拉讓得知五世佛辦了這樣一所藏區前所未有的學校,在報紙上發了訊息,稱這是藏傳佛教史上的“偉大創舉”。國民政府教育部得知後,派人前來考察,正式納入國民教育範疇。學校聘請的教員是一些有專長的藏漢學者,課程有國文(漢語文)、常識、音樂和習字等。職業部還有什麼編物學、紡織學、漂染學等。華傑對其他課程沒興趣,就在國文班旁聽。他在家時因為喜歡聽格薩爾王傳,從萬德頭人的書堆中偷偷“借”了一本《霍嶺大戰》,上山放羊時請識字的牧人教他拼讀,學會了拼讀三十個字母組合的藏文,此後反覆朗讀那本《霍嶺大戰》,時間長了,差不多能通篇背誦。後來他又偷偷看過《姜嶺大戰》等書,雖然他有看不懂的詞語,也不會寫,但拼讀已不成問題,藏文多少還算有點基礎。

職校的管理很嚴格,佛爺規定,學員不許遲到早退,不生大病不許請假,上課時禁止竊竊私語,也不許搞任何小動作,若有違反必定懲罰。阿卡學員們上午上課,下午學經。華傑是俗人,下午可以回家。起初阿卡學員們看不起他這個幾近文盲的俗人同學,不給他好臉色看,後來得知他是洪保的貼身衛士,又是打死那夥劫匪的“勇士”後也就改變了態度,開始對他友善起來,課餘時間有些小阿卡還常常圍攏在他身邊,聽他講述打死劫匪的經過和河州、蘭州的見聞。教授國文的老師是五世佛的翻譯兼秘書,是一位二十四五歲、很精幹的康巴人。據說他精通藏漢兩種文字,安多話說得同樣地道。這令華傑敬慕不已,人家年紀輕輕就有這麼高的學問,相比之下,自己簡直就是個土包子。這位叫江措的老師也注意上了全校紅僧服中這個唯一穿黑衣留長髮的小夥子,見他聽講認真,習字刻苦,常常留他下午單獨補課。久而久之,二人漸漸熟悉起來,江措老師告訴他,他是康巴理塘人,父親曾做過縣裡的職員。趙爾康在康區搞“改土歸流”時把他保送到成都的民族學校學習,他的藏漢文就是在那裡學的。因他學習成績優異,高中畢業後又保送南京上大學。大學畢業後,想為藏區辦點事,回到了原籍。可那時康區老打仗,藏人又不重視教育,聽說年輕的五世佛已經成長為一名眼光高遠、又有膽識的佛爺後,就投奔到五世佛門下,希望藉助這位老鄉佛爺的力量做點事。這所職校就是在他提議下,五世佛力排眾議創辦起來的。在這位年輕老師的熱心輔導下,短短几個月,華傑的學業有了很大進步,不僅藏語文成績大大提高,會讀會寫了,而且還學會了兩千多個漢字,居然能讀懂老師送給他的幾本兒童讀物了。華傑也請老師到自己家裡做客,將一家人介紹給老師。一家人熱情款待,阿爸還贈送許多禮物作為對老師教導華傑的答謝。江措老師不時領華傑到他宿舍交談,有時二人一談就是半夜。從江措老師口中,華傑聽說了許多他從未聽過的故事和道理,知道了國民黨和共產黨為什麼打仗,蔣介石為什麼想要消滅共產黨。他第一次從老師嘴裡聽說了什麼“階級”“階級剝削”“階級壓迫”“階級鬥爭”和“民族”“民族壓迫”“民族鬥爭”這類新鮮名詞。他不大明白這些名詞的含義,江措老師就列舉他和萬德頭人的例子、族人和他族、胡哈斯的胡家軍屠殺族人的例子、日本侵略中國等例子作說明。聽得多了,雖然仍有些懵懵鈍鈍,卻也朦朦朧朧感覺到了些什麼。

四月以後,拉讓地區的冰雪完全消融,草地開始顯綠,樹葉也漸漸展開了。阿爸他們在華傑加上學期間跑了兩趟阿壩草原,可因為人手少,只趕了三十幾頭馱牛,對生意很不滿意,在華傑加面前嘟嘟囔囔,說他學習耽誤生意。華傑加很想下月初請假幫阿爸跑一兩趟生意彌補損失,誰知這時又接到通知,說洪保五月初外出,讓他做好跟隨準備。阿爸聽了,不住唉聲嘆氣,讓華傑加考慮回來後不要再上什麼學了,他答應了阿爸的要求。五月到八月間,洪保五次外出,四次都帶著華傑加,他答應阿爸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五月上旬,洪保回了一趟理塘老家,華傑加跟隨洪保走過了康區的山山水水。他看到康巴地區人雖然長得不錯,普遍人高馬大,也很帥氣,可那裡到處是高山深溝,除了理塘草原外,沒有幾塊平地。相比之下,安多地面要平坦多了。六月,洪保到果洛看望嫁到那裡的他兩個妹妹。他的這兩個妹妹一個嫁給了康幹部落的土司康克明,一個嫁給了康賽部落的土司康萬慶。這兩位土司為了接待他們的大舅哥,在各自的草原上支起十幾頂大帳,用賽馬會和歌舞賽歡迎他。喝到高興處,洪保把華傑加叫到身邊,向兩位土司介紹了他打死劫匪的故事,說華傑加是拉讓往返牧區倒騰貨物的生意人,倘或他到果洛販貨,請兩位土司關照等。就此華傑加認識了這兩位據說在果洛地區有著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實力派人物,也聽說了馬家軍多次殺戮果洛牧民、搶奪牲畜和財物的種種惡行,感受到了江措老師所說的民族壓迫是個什麼概念,越發對胡哈斯和馬家軍深惡痛絕。七月初,洪保說要去一趟西寧,這讓華傑加有點緊張,生怕出什麼事。他告訴阿爸後阿爸笑了:“有什麼關係,誰認識你這個大頭兵呢!”聽阿爸這麼說,他心裡才踏實了不少。在西寧期間,胡哈斯熱情接待洪保一行。他才得知,洪保和胡哈斯年輕時拜過把子,後來因為他們父子和馬家父子發生激烈衝突,二人也就斷絕了往來。1928年青海建省,胡家軍從拉讓撤走後,雙方的矛盾才逐漸緩和下來。胡其死後,胡哈斯接替當政,多次派人邀請洪保去西寧做客,二人之間又恢復了聯絡,洪保這些年也到過西寧幾次。這一次洪保在禮節性拜訪這位青海省主席,給他贈送重禮後,提出允許恢復石藏寺,讓流散在甘南和果洛等地的石藏寺屬民返回原住地,釋放被抓來在西寧做苦工的僧俗藏人。由於在這之前,河南女王也提出過同樣的請求,胡哈斯答應了這些要求,使石藏寺從胡家軍洗劫造成的破壞性局面中逐漸得到恢復。華傑加從胡哈斯每次接見洪保時,親自到門口迎接,笑容可掬地手拉手,將洪保讓進他那個據說是玉石建造的公館裡設宴款待的情形中感到,這位留著全臉鬍鬚、身材魁梧的胡人對待洪保的態度還真不錯,想象不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在西寧停留十多天後,經胡哈斯同意,洪保要去一趟拉加寺,看望在那裡的幾位大活佛,同他們商量如何幫助恢復石藏寺的事宜。從西寧到拉加路途遙遠,他們騎馬走了十多天才到。途經歸化時,胡海可能接到了胡哈斯的通知,等在路口迎接,熱情接待,硬是留他們在歸化住了兩天。那兩天華傑加惴惴不安,生怕胡哈斯詢問他的來歷,好在並未發生那樣的事。從歸化他們一站放到過馬營軍馬場,場長因為接到了胡哈斯的通知,早早手捧哈達帶領一群員工迎候在路口,晚上設宴款待他們。接下來的幾站路程,第一站住在芒朵一個叫華多的大牧主家裡。據說他就是芒朵千戶,和洪保是很要好的好友。他當天晚上沒來得及殺牛宰羊,硬留他們住了一天。第二站住在巴朵科加部落頭人家裡。這位頭人多次到過拉讓,也拜訪過洪保。他見到洪保更是熱情得不得了,也留洪保住了一天。洪保說,這樣也好,人馬都可以歇息歇息。第三站,他們住在黃河北岸貢麻部落的頭人家裡。這位頭人知道洪保的大名,也請洪保多住一天。這裡離拉加寺已經不遠,洪保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於第二天下午趕到了拉加。拉加寺坐落在黃河向西流經的一條深溝裡,對岸就是果洛的地界,兩岸之間有牛皮筏子相互連線。寺院規模宏大,經堂佛殿重重疊疊,甚是雄偉壯觀。據說拉加寺是安多地區僅次於拉讓寺的大寺院,寺院的阿卡和香火主要來自黃河南岸臨近寺院的果洛各個部落。前年,這裡一個叫央玉的部落因為抗稅,遭到馬家軍的洗劫。他們以開會為名將這個部落所有男子騙至一條山溝裡悉數槍殺,阿卡們提起這事無不咬牙切齒。洪保這趟到拉加寺,也有告訴寺院,他已經就這事和胡哈斯作了交涉,胡哈斯承諾處理好善後事宜,答應善待拉加寺和寺屬各部落。洪保希望透過這些說明,緩解人們的仇恨情緒,免得那些年輕阿卡一時衝動,做出對抗官府的事,招致如同石藏寺那樣的災禍。在這裡最令華傑加感興趣的是那些不時走進寺院巷道、在各個佛殿和經堂的房頂來回跳竄的石羊群。拉加寺背後是懸崖峭壁,再上面是松柏森林覆蓋的山嶺。在這些山嶺和寺院東面的溝壑間出沒著諸如麝、鹿、石羊、狐狸等各種動物。因為寺院禁止獵殺任何動物,那些膽大的石羊壓根不怕人。華傑加趴在視窗看著那些體形碩大的公羊跳到寺院房頂牴觸打鬥,雖然心裡癢癢難忍,卻也不敢造次,只能當作一種美好的記憶。從拉加寺回到拉讓,已是七月底了。洪保說,下月他要去重慶參加什麼會,讓隨行人員做好準備。據管家說,這趟重慶行最少也得一個月。這讓華傑加很為難,雖然很想去見識見識,可想起生意,覺得再不幫幫阿爸實在說不過去,他請求管家給洪保說說,看能不能請個假。兩天後管家派人通知他,洪保同意他不去重慶,一家人聽了歡欣鼓舞。

整個八月,華傑加忙活生意,先跟阿爸去了一趟白塔,回來他帶領貢巴和銀措去了兩趟久治草原。在洪保兩位土司妹夫的幫助下生意十分順利,收穫頗豐。華傑加發覺,果洛草原上的生意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做,那些大小頭人們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多大洋,只要東西入眼,根本不討價還價。一個在河州只賣二至三錢銀子的江西景德鎮上等龍碗,在那裡居然能賣到兩三個大洋。華傑加聽說這裡幾年前連遭馬家軍的洗劫,不知道為什麼還這麼有錢,詢問康乾土司。土司告訴他,久治地方較果洛其他地方交通相對方便,馬家軍很早就經甘南進入久治,被馬家軍佔領,兩大部落只得定期或不定期地上交稅款和馬匹,那時馬家軍洗劫的大多是果洛腹地其他各個部落。但胡哈斯的苛捐雜稅一茬接著一茬,沒完沒了,許多牧民傾家蕩產,牧人們怨聲載道。那年五月,胡哈斯又派來一個連的騎兵進駐白玉寺,徵收什麼草頭稅,牧民們忍無可忍,聯合起來將這個連“包了餃子”,只有領頭的一個團長和幾名士兵逃走。他們知道胡哈斯不會善罷甘休,必定派兵報復,疏散了各部落的幾千戶部民,有的躲進大山深處,有的逃到阿壩等川西草原。胡哈斯的復仇軍在久治基本上撲了個空,隨即進入甘德、瑪沁草原,將那裡的男人趕盡殺絕,搶走了十多萬牲畜,也掠走了幾百名婦女。第二年局勢基本穩定後,他們的部眾才又陸續回到原來的牧地,因而久治各部落的損失不算太大。果洛草原總體上因為交通閉塞,物資奇缺,少有商人進來做生意,所以他們的貨物才能賣上好的價錢。華傑加深感,做生意還是到果洛這樣的偏遠地方才有賺頭。他們回到家,阿爸數著白花花的銀圓樂不可支。這期間,阿爸阿媽繼續託人給貢巴物色媳婦,可人家每介紹一個,不是阿爸阿媽嫌人家家境貧寒、人品上有毛病,就是貢巴嫌人家長得不好看,沒看上一個中意的。給貢巴才旦物色媳婦簡直成了這個家的一塊心病。

九月底,阿壩一個部落和果洛一個部落因草山糾紛,發生嚴重械鬥,死傷幾十人。雙方派人請求洪保出面調處。洪保點名讓華傑加也隨行。他們先到阿壩瞭解糾紛的起因和過程,隨後赴果洛瞭解。在詳細瞭解情況後,洪保邀請阿壩的兩位頭人、一位活佛和果洛的兩位頭人、一位活佛共同組成調解小組,來回做雙方工作。一開始雙方各執己見,互不相讓,調解工作進展甚微。一直到十月中旬,調解小組赴實地檢視,劃定一條臨時界線,並對雙方在爭議地區的放牧時間做出規定後,兩方群眾對峙的緊張氣氛才有所緩和,撤回集結在山上的“軍隊”。十一月初經調解小組商量,拿出了處理死傷人員善後事宜的方案後,糾紛才最終得以解決。這月十五日,在洪保主持下,兩個部落在調解小組住地的雪原上支起十幾頂帳篷,殺牛宰羊,舉辦盛大宴會,雙方的部落頭人率領全部落成年男子歡聚一堂,吃了兩天的“團結飯”,這趟為期兩個月的調解工作才算圓滿結束。

可是,一回到家,一個新情況令華傑加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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