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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素布王衛隊挽留過客 拉讓洪保強硬要人

從查科寺到拉讓還有幾天的路程。走出寺院溝口,華傑加和貢巴上馬,各牽兩匹馱著槍支子彈的匪馬上路。因擔心碰上素布王的衛隊說不清這些槍的來歷,華傑加和貢巴商量,過了澤曲草原就沿他夏天走過的線路繞過素布草原。

這天天空由晴轉陰,傍晚二人趕到茫朵草原與澤曲草原相交處的小山脈下借宿時,已經黑雲壓山,看上去像要下雪的樣子。早晨起來二人看到,外面大雪紛飛,山川一片銀白。二人謝過戶主,留下兩塊大洋,就著茶水吃了點東西匆匆上路。澤曲草原廣闊無垠,一般的馬一天要走過這片草原沒有可能,他倆馬好,估摸著天黑前後可以趕到澤曲草原與素布草原交接的小山區,在那裡應該能找到可以借宿牧戶。二人快馬加鞭,冒著飛雪在草原上向東急馳。

可是,正所謂“怕什麼,來什麼。”中午大雪稍停,二人剛翻上一條小雪梁,就見前面雪地上黑壓壓有一大群人圍坐成幾圈好像正在燒茶喝,他們的馬匹三五成群地拴在一起站立在周邊。華傑加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莫非真的碰上素布女王的衛隊了?”二人再想躲避來不及了,那些人已經看見他倆,抬頭望著這面,他倆只好硬著頭皮向下走去。可能見二人身背有槍,他們中有好幾人站起來端著槍喝問:“你倆什麼人,從哪裡來,要去哪裡?”華傑加回話:“我倆是拉讓人,從茫朵來,要回拉讓。”他們喊:“你倆過來,讓我們看看你倆是不是好人!”二人只好朝那些人走去,快到跟前下馬。那些人端槍圍住二人,有人說:“把你倆的槍交給我們。”二人只好從背上將槍取下交給他們。又有人問:“這兩匹馬上馱的是什麼東西?”華傑加知道瞞不過去,乾脆實話實說:“是槍。”“什麼?是槍?你們倆是什麼人?竟然馱著槍!”那些人一陣驚呼後,有幾個人從馬背上卸下兩捆氈包和裝有劫匪手槍子彈的皮褡褳放在地上開啟觀看。一見那六支長槍和五把盒子槍,這些人個個驚呼不止,都說這兩個人不是強盜就是竊賊,這些槍肯定是搶來或偷來的,不由分說將二人捆起來,又從二人身上搜出他倆的兩支手槍,推推搡搡押到坐在一個茶爐旁喝茶的一位中年人前,七嘴八舌地說:“阿克道爾吉(“阿克道爾吉”即“道爾吉大叔”),抓住了兩個強盜,您看怎麼處置?”這位叫道爾吉的大叔約莫四十七八歲,長得很壯實,他頭戴狐皮帽,身穿鑲著紫色緞邊的皮襖,扁平紫紅大臉盤上,一對眉毛又濃又長,向兩邊張開,鼻樑不高,鼻頭卻似小拳般大小,有點像獅子鼻頭。看著他,華傑加竟然產生了“這人可能是獅子轉世”的奇特感覺。這位阿克道爾吉仔細打量過二人,說:“你倆說實話,你倆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裡來,要去哪裡?那些槍是哪來的?不說實話,別怪我們不客氣!”

華傑加從剛才開始就腦子飛轉,想著怎麼自圓其說。這會兒見這人沉著臉問話,覺得只有把打死劫匪的事說出來,才能說得清槍的來路,就說:“我們倆是拉讓人,我叫華東,他叫貢巴才旦,不是什麼強盜。我倆到查科寺拜望活佛,在查科寺溝口遇到一夥劫匪,見他們綁架了小活佛,就和他們打起來,由於地形有利,把那五個劫匪全打死了。他們的屍體和搶劫的財物我們求助寺院處理,只把他們的馬和槍彈帶回去,想交給拉讓洪保請他上交官府,這就是這些槍的來歷。”“胡說,就你們兩個毛孩打死了五個劫匪,騙鬼去吧!還不從實招來!”還沒等那位道爾吉說話,圍住他倆的眾人嚷嚷開了。道爾吉也說:“是啊!就你們兩人打死了五名劫匪,誰相信!快說實話。”華傑加說:“我說的實話,我們倆也沒有幫手,就因為地形有利才打死了他們。”那些人又是一陣鬨笑,沒人相信華傑加的話。等眾人的嚷嚷聲稍平,那位阿克道爾吉說:“那麼你說說看,地形怎麼對你倆有利?”華傑加原本不想說詳細經過,可這會兒又不能不說,就簡要述說了他倆打死劫匪過程,最後他特別說明:“因為我倆在樑上,劫匪們在溝底下,加上他們沒有防備,才把他們都打死了。”眾人又是一陣起鬨,還是不信。只有那位阿克道爾吉沒再嘲笑,皺著眉頭對那些人說:“去把那些槍拿過來我看看。”有兩個人過去將槍抱來,放在他面前。他拿起一支短槍仔細看了看放下,又端起一把長槍說:“這五把長槍,四把是三八大蓋,一把是中正式,那把生鏽的是卜拉,短槍都是盒子槍,好像就是通告上說的那夥逃兵的槍。只是這把生鏽的卜拉槍是怎麼回事,劫匪怎麼會有這麼一支鏽槍呢?”說著他轉身問華傑加:“你說,這支鏽槍是哪來的?”華傑加暗暗吃驚:這老傢伙一眼就看出了問題。他鎮定了一下情緒說:“誰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弄來的,反正馱在他們的馬背上,我倆一起馱來了。”那人不屑地說:“是嗎?”順手拿起那支卜拉槍,拉拉槍栓沒拉開,放回原處說:“逃兵不會帶一把拉不開槍栓的鏽槍,你沒說實話。”華傑加趕緊說:“我說的是實話。”那人冷笑說:“就算是吧。”他對眾人說:“如果那夥劫匪真被這兩個人打死了,我看咱們也就不用去搜尋了,可以回去。不過也不能全信這兩人的話,我想派一個小隊去查科寺核實核實,如果他倆說的是真話,就放了他們。”他轉身對一個很帥氣的小夥子說:“華爾旦,你帶你的小隊去一趟查科寺,我們其他人回去等信。”那小夥連連擺手說:“要去咱們一起去,我們哪裡是那群逃兵的對手,你們不去我們也不去。”道爾吉怒道:“看你這個熊樣,還好意思說!就不怕人家恥笑嗎?我說了,那夥劫匪可能真的被打死了,要不這兩個人哪兒來的這麼多好槍!你要是違抗命令看我不撤了你!”叫華爾旦的小夥子這才唯唯諾諾,嘴裡嘟囔著回到他們剛才圍坐的茶爐邊,收拾過茶具準備出發。臨上路時,道爾吉將他叫到一旁嘀咕一陣。

華爾旦他們走後,道爾吉叫人給華傑加和貢巴鬆了綁,讓二人吃了點東西后率大隊回返。上路後不久,天又開始下起雪來。此時的阿克道爾吉沒有起初那麼兇了,倒像個寬厚長者,他微笑著讓華傑加同他並韁而行,並告訴華傑加,他已經基本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華傑加問他,為啥來到了澤曲草原。道爾吉說,因鬧劫匪,他們近一個多月在素布地區巡邏,幾天前聽說那夥劫匪已經竄到澤曲草原,才帶領衛隊到澤曲搜剿,這才碰上了二人。不過對他數落藏人,說牧民只顧自己部落,才讓只有五人的劫匪在澤曲橫行十幾天,搶了兩個小寺院和好幾個部落,打死打傷那麼多人等,華傑加有點不快,反問:“難道他們沒在你們草原搶劫嗎?”道爾吉大笑著說:“誰敢招惹我們英雄的素布民族。”其實,兩天後華傑加二人就得知,那夥劫匪照樣搶了兩個素布部落,只不過那是兩個靠近瑪曲的邊緣部落。

次日傍晚,他們上到一道雪梁,才見前面溝底一片凍湖朝陽的灘地上有片草原上難得一見的房屋,周圍還扎有一些素布帳篷,看上去似乎是王府所在地。快到房子跟前,道爾吉召集隊員們訓話:“雖說那夥劫匪可能打死了,也不能放鬆警惕。巴特爾,你通知留守的三個小隊今晚繼續巡邏,其他人回各自營房休息,不過都放精神點,有什麼動靜立即集合,聽清了沒有?”“聽清了!”眾人異口同聲。

這時從房屋區迎過來一些人,有人老遠就喊問:“阿克,你們回來了?抓住劫匪了嗎?”有幾個隊員嘻嘻哈哈地指著華傑加和貢巴才旦說:“抓住了,就是這兩個傢伙。”那些人一開始用驚異的目光掃視著兩個陌生人,可很快就知道他們在說笑,又轉向道爾吉。道爾吉喝住他的隊員們說:“別聽他們胡說,這兩人不是劫匪,倒是他倆說在查科寺溝口打死了那夥劫匪,我看了他倆馱來的劫匪槍支,看樣子是真的,我們也就回來了。”眾人聽了,可能不相信,失望地走過來接過道爾吉的馬韁繩,簇擁著向王府方向走去。此時,又有位大約二十七八歲、面目清秀的高個男子走了過來。阿克道爾吉見了,趕緊上前幾步,走到那人跟前說:“大管家,您怎麼也迎出來了,我打算吃過晚飯再去給您彙報。女王她們那邊有什麼訊息嗎?”那人上前握住他的手說:“你們辛苦了,女王她們很好,只是擔心那夥劫匪闖到這裡殺人搶劫。你快說說,你們怎麼回來了,找到那夥劫匪了?”道爾吉有點自嘲地微笑著說:“我們沒有尋見那夥劫匪,聽我身後這兩個年輕人說他倆打死了他們,還給我們看了夥劫匪的槍,好像就是甘肅省通告上說的那夥逃兵的槍,就讓華爾旦他們去核實,我們其他人也就回來了。”那人歪過頭看看華傑加和貢巴,壓根就不信,說:“你還相信這麼兩個小毛孩能打死那夥強盜?這下可好,不知他們還要殘害多少人命!”說著鬆開道爾吉的手,不滿地轉身往回走。道爾吉緊走幾步跟上說:“我看了他倆馱來的槍,像是真的。您不必著急,到底咋回事,華爾旦他們回來就知道了。”可那人還是不怎麼理睬他,說聲“可能是吧”,連頭都沒回走了。

道爾吉和一個叫魯巴的小夥帶著二人走進王府院牆旁的一個小院裡,小院靠後牆有一排房子,幾個小夥子幫他們卸下東西抱進屋裡放下後牽著馬匹走了。進到屋裡,道爾吉指著右側一扇門說:“你倆就住這間。”這是個兩間相通的屋子,裡面四周用木板鑲嵌,靠窗是個大炕。二人解開皮襖,正準備吃乾糧,魯巴進來說:“阿克叫你倆到他屋裡一趟。”二人只得隨魯巴去見阿克道爾吉。

道爾吉已經寬衣解帶,正坐在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喝茶,見二人進來,說:“你倆隨便坐,我有話問你們。”他倆坐到他對面的兩把椅子上看著他,聽他說什麼。有個小青年給二人和魯巴各倒了一碗茶後離去。道爾吉看著二人說:“我還是有點懷疑,想再聽聽你倆打死劫匪的經過,你倆說說看。”華傑加雖不願意,可到了人家的地盤有啥辦法,只得又從頭說起。剛說了幾句,有人端來手抓和麵片放在炕桌上。道爾吉說:“我們先吃,飯後再聽你倆說。”

晚飯後,道爾吉接著問話,華傑加只好將打死劫匪的經過又簡述一遍。道爾吉沒再問話,從腰間取出煙桿抽菸說:“這麼說,你倆的槍法很不錯是吧。好吧,今晚先休息,明天我領教一下你倆的槍法再說。”華傑加知道,這個阿克道爾吉還是不相信他的話,明天讓他打槍,必須打好才能讓他完全信服。他們出門方便時看到,天又開始下起雪來,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放晴。回到屋裡二人倒頭便睡,魯巴睡在他倆身邊,可能監視他倆。早上華傑加醒來時,天已大亮,貢巴才旦和魯巴二人仍在呼呼大睡。華傑加沒叫醒他倆,自己起來,開啟房門一看,外面仍飄著雪花,只是下得不大。道爾吉的隊員們果然忠於職守,華傑加一眼就看見,兩面小山樑上都有馬隊晃動。

吃早飯時,阿克道爾吉說:“下午我帶你們去打槍,早飯後你們哪兒也不要去,就在這個屋裡喝茶,我去見見管家大人。”他走後屋裡剩下華傑加和貢巴才旦、魯巴三人,那個叫華布的小青年進進出出忙個不停,他好像是阿克道爾吉的勤務員。華傑加好奇人們口中的那位女王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每次聽到“女王”二字,腦子裡總閃現出一個滿頭卷著黃髮像頭獅子般的形象,禁不住問魯巴:“你們女王長什麼樣,沒在這裡嗎?”魯巴說:“我們女王像個仙女,今年二十四歲,是草原上的格華花。女王一家每年冬天都去拉讓過冬,不住在這裡。”華傑加有點不信,一個二十幾歲的美麗女子怎能做王!想必魯巴有意誇大其詞。他說了聲“是嗎”,沒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可心裡因為不能目睹這位女王感到遺憾。

快中午時,阿克道爾吉回來了,昨天那個他稱作“管家”的清秀男子一同進來。一進屋,他就指著華傑加對管家說:“打死劫匪的就是這個小夥子,他弟弟說他自己槍法不行,那幾個劫匪都是他一個人打死的。”說著問貢巴:“是這樣嗎?”貢巴才旦起身說:“我們說的全是真話,我哥的槍法確實很好,百發百中,不信你們讓他打幾槍就知道了。”這回,那位管家沒再黑著臉,笑呵呵地問華傑加:“你名叫華東?今年多大了?是拉讓人嗎?我怎麼沒聽說過有你這麼個好槍手?”看樣子,聽過道爾吉詳細彙報,這位管家已經相信他倆打死了那夥劫匪。華傑加趕緊起身說:“我叫華東,今年二十一歲,老家不是拉讓,今年夏天到的拉讓,現在這個小夥的阿爸手下幹活。”管家說:“怪不得我沒聽說過,你倆不是一家人?那這個小夥怎麼叫你阿哥?”華傑加 很快意識到話說多了,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只好接著實話實說:“他阿爸待我如同親生兒子,我和貢巴才旦也和親兄弟一樣,所以他我叫哥。”“噢,是這樣。聽道爾吉隊長說,你倆打死了那幾個劫匪,是真的嗎?”華傑加回答:“我倆說的是真話,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倆怎敢瞎說,誤了你們剿匪我們怎能擔待得起。”“如果真的除了那幾個禍害,你倆太了不起了,大家會感謝你倆的。”管家看上去好像不再懷疑了,他拉起華傑加的手,坐在椅子上,讓華傑加坐到他身旁,仔細端詳著說:“嗯,好小子,有點英武氣勢。道爾吉隊長想讓你加入他的衛隊,你願意嗎?”華傑加哪料這位管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解地看著阿克道爾吉。道爾吉似乎也有點不快,只是朝他點點頭。華傑加著急地說:“阿克您說過等證實我倆打死了劫匪就放我們走。我們出來好多天了,家裡人肯定擔心死了。”聽他這麼說,管家和這位道爾吉都有點不高興。道爾吉黑著臉說:“我是說過那話,可你倆打死劫匪的事還沒有證實,再著急也沒有用,給我老老實實待著。”

原來,這位道爾吉那天看了那些槍,已經對他倆打死劫匪深信不疑,只是沒說出口而已。從那時起,他就盤算著怎麼處理這兩個小青年和他們馱來的劫匪槍支。他不想讓這十一支好槍落在拉讓洪保手裡,而是想配給自己手下。雖說他的隊員都有槍,可好槍不多,其中還有火槍,他早就想換這些火槍了。如今十一把好槍就在眼前,哪能就這麼放過!他對素布王和拉讓洪保之間的恩恩怨怨一清二楚,對拉讓洪保家族一步步攫取拉讓寺的掌控權耿耿於懷。拉讓寺是河南親王作為家廟修建的,二百多年來寺院規模不斷擴大,已經發展到有幾千僧人、與拉薩三大寺齊名的大寺院。可是,自從當今五世嘉木樣活佛坐床後,他們一家人從理塘遷居拉讓,並根據和尋訪靈童的活佛達成的協議,讓五世佛的叔叔當了寺院的總管,而五世佛的哥哥,也就是現在的拉讓洪保則成了寺屬各部落的總頭領,一步步將拉讓寺及其屬民的管理權轉移到他們家族手上。青海建省後,河南素布旗劃歸青海,拉讓劃歸甘肅,洪保家族更不把親王放在眼裡。最令素布人耿耿於懷的是,當年前親王(現女王的哥哥)過世那天,拉讓洪保家族竟然不顧寺院活佛經過王府門前時必須偃旗息鼓,下馬步行的傳統,組成龐大的歡迎隊伍,騎馬坐轎,吹吹打打往返王府門前迎接從拉薩學成歸來的五世佛,這引起了素布民眾的強烈不滿。只因五世佛家族已經形成勢力,又有國民政府做靠山,眾人才敢怒不敢言。道爾吉多次要求女王母女支援他率眾奪回王府對拉讓寺的管轄權,可女王母女不想引發素布民族之間的衝突,不僅沒有同意,還勸說道爾吉徹底放棄這樣的念頭。王母告誡他說,親王府失去對拉讓寺的管理權,也不能全怪拉讓洪保家族。當年胡其的寧海軍駐軍拉讓時,親王家族因為勢力衰落無力與之抗爭,致使胡林在拉讓地區為所欲為,強令寺院只許唸經,不許過問俗務,不許收取佈施,還以各種名目勒索寺院的錢財,住寺阿卡銳減就在寺院快要敗亡時,五世佛坐床,洪保一家遷居拉讓,五世佛的父兄暗中聯絡各地部落頭人,一面向省府和國民政府狀告拉家軍罪行,一面組織牧民武裝襲擾胡家駐軍,抗爭了十多年,直到馮玉祥的國民軍駐防甘肅後,胡其駐軍才被迫撤走,拉讓寺及寺屬各部落的管理權這才轉移到拉讓洪保家族手裡。她要道爾吉接受這個現實,不得輕舉妄動。為了和解,三年前,她還主動和拉讓洪保聯姻,將拉讓洪保兒子阿貢招贅為女王額駙,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兩個民族的矛盾。

道爾吉沒能得到女王母女的支援,雖然心有不甘,也只好忍氣吞聲。現在聽這兩個小青年說要把在青海境內繳獲的劫匪槍支交給拉讓洪保,心裡很不痛快,想著無論如何不能讓拉讓洪保得逞。這兩天他思謀著各種獲取這些槍支的對策,其中之一就是說服華傑加加入他的衛隊。另外,他從華傑加回答那支鏽槍來歷時閃爍不定的目光中多少看出,那支槍的來路可能有問題,想從這裡找出什麼破綻拿住兩個小青年,乖乖將這些槍交給他。為此他悄悄囑咐前去核實打死劫匪真偽的華爾旦,要他同時搞清楚那支鏽槍到底是不是劫匪的。令他不悅的是,留住華傑加的想法僅僅是他的一個初步設想,剛才他對管家是說過這個想法,可並沒有要立即告訴這兩人的意思,沒想到“袋口還沒解開,縫子先裂開了”,所以他不太痛快,只是不好當面責怪管家而已。此外他也想試試華傑加的槍法,一是想從中看出這個人是否真有打死那麼多劫匪的能耐,二是如果這人槍法真的好,更要想法留住他為王府效力。他對華傑加說:“我說過,讓你打幾槍試試你,看你是不是真有一次打死五名劫匪的本事,我可不想讓人矇騙。”那位管家聽了也笑了,說:“這很有意思,要不咱們現在就去打靶,讓我也開開眼。”阿克道爾吉說:“不急,我已吩咐人把那些槍拿來,您先看看那些槍。”又對魯巴說:“你去叫他們把午飯端來。”

正在說話,兩個青年抱著那包長槍和裝手槍的褡褳進來。二人將東西放在炕沿,開啟,讓管家過目。管家從中抽出一把長槍看了看放回,又拿一把手槍看過後說:“應該是那夥劫匪的,他們倆應該沒有說謊。”這時魯巴抱著兩層熱氣騰騰的蒸籠進來說:“包子來了,快吃啊。”說著將蒸籠擱在桌子上,他身後跟著兩個女子。一個端著一口銅鍋,一個提著一隻茶壺,銅鍋裡是肉粥,茶壺裡是奶茶。她倆給每人倒了一碗奶茶,又給大家盛了肉粥。大家就著肉粥奶茶,從蒸籠裡抓包子吃。

午飯後,道爾吉帶領大家來到附近的湖邊,叫華布把提來的十幾個黑瓷瓶擺在一百五十步開外的山坡上,讓華傑加射擊。雖然射程不近,遠遠看去,那些黑瓶只是一個個小黑點,但在雪坡上還是格外醒目。華傑加舉槍就打,槍聲一響一個黑點消失,十幾槍下來,十幾個黑點不見了,眾人一次次驚呼不止。聽見槍聲,王府附近的人們紛紛過來,不一會兒就聚攏起二三十人,他們聽說這個小青年的槍法著實不俗後,提議讓他再打幾槍。阿克道爾吉答應了這個要求,抽出自己的手槍交給華傑加,讓華傑加打手槍看看。華傑加等華布按道爾吉吩咐撿起被打碎的瓷瓶中的大塊碎片,在百步開外的雪坡上支好後舉槍射擊。十幾槍打下來,只打偏一發,其餘全部命中,眾人再次驚呼不止。這下,道爾吉心裡更有意留住這個小青年。那位管家也對華傑加讚賞不已,他端詳著華傑加說:“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本事,真是難得!不知道你們大家怎麼看,我絕對相信那夥劫匪真的被這個年輕人打死了。”回到家裡,那位管家和道爾吉打發走其他人,留下華傑加和貢巴才旦問話。他倆先問二人的家庭情況,華傑加已經漏嘴說了他不是拉讓人,無法收回,只得說因為家裡貧窮,僅有的親人舅舅去世後到拉讓打工,做了貢巴父親的幫手,他生活有了依靠,也就不打算回老家了。

阿克道爾吉和管家聽得認真,不時問一兩個問題,華傑加和貢巴才旦一一回答。他倆哪裡知道,這位阿克道爾吉從華傑加的回話中已經嗅出了異樣的味道——他很清楚,凡是遠路投奔拉讓的人多半是逃犯,說不定眼前這個人就是一個逃犯,更產生了核實華傑加身份的念頭。他問華傑加:“你有媳婦嗎?”華傑加回答:“沒有。”道爾吉微笑著說:“我給你介紹一個漂亮的素布族姑娘,就在這裡安家落戶怎麼樣?”那位管家也笑著說:“道爾吉隊長說得沒錯,我們這裡有的是漂亮姑娘,叫他給你介紹一個。”還沒等華傑加回答,貢巴才旦搶著說:“我哥在老家有相好,這肯定不行。”華傑加瞪了一眼,紅著臉說:“你倆別聽他胡說,我沒有什麼相好。”貢巴從華傑加瞪他的眼神中感覺出,他是不想提起夏河川的事,也就低頭不語。可道爾吉似乎從二人的眼神中覺察出什麼,故意問:“這麼說,你願意在我們這裡安家了?”華傑加趕緊說:“我不能留在這裡,我答應阿克仁青幫他們家搞販運,我倆得回去。”道爾吉沒再問話,只是說:“搞販運有什麼好,天天跟著牛屁股打轉轉。你們倆也看見了,我的衛隊個個都是精幹小夥子,騎馬挎槍走天下,那才是男子漢的氣概。”這次談話後道爾吉再沒找二人問話。他倆雖然著急回去,可也知道在華爾旦他們回來前,他倆是回不去的。好在這裡的人們都很友善,見面打招呼問候,老人們還當面誇讚他倆幾句,還好吃好喝招待他倆,生活一點不差。只是成天無所事事,不是到王府周圍轉悠轉悠,就是在冰湖上玩耍一會兒。

第四天傍晚,太陽還沒有落山,那個叫華爾旦的小夥子領著他的隊員們回來了。道爾吉立即把華爾旦叫進他的屋裡,關上門詢問他們此行核實的情況。華爾旦首先報告說,那兩個小青年打死五名劫匪屬實,他們在寺院旁邊的一個棚子裡看到了那些劫匪的屍體,都身穿軍裝,有兩個還留著大鬍子,分明是回族人。對這一點,道爾吉並不驚訝,只是平靜地聽著華爾旦的敘述,略微點點頭。第二件事,就是道爾吉最關心的那支鏽槍的來歷。華爾旦告訴他,阿卡們說,那幾個劫匪來時每人各背一支長槍,各拿一支短槍,並不知道他們還有一把鏽槍。對這點,道爾吉很感興趣,微笑著說:“這就對了。”他又問華爾旦:“你打聽沒打聽,查科寺活佛究竟給華東給過什麼恩惠,竟然不顧自己死活營救那個小活佛?”華爾旦說:“沒打聽。不過聽阿卡們說,那個叫華東的半年前路過查科寺時,他們的小活佛資助過路費和乾糧。當時華東就像個乞丐,馬沒鞍、人沒鞋,完全是一副逃難的樣子,他們還以為他是一個逃犯,沒想到他竟有如此本事,一個人竟然打死了五個強盜,他們至今都覺得有點不敢相信。”阿克道爾吉聽了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華爾旦沒明白他為啥如此大笑,不解地看著他。他笑著對華爾旦說:“知道嗎,你小子立了功了。當時我讓你去,你還不願意,沒聽出他倆說的五個劫匪全被打死是真的,真是個傻小子。好了,你回去歇息吧,過兩天我再獎賞你們。”華爾旦一頭霧水,愣頭愣腦地答應一聲“拉嗦”,走了。

晚飯後,道爾吉把華傑加一個人叫到他屋裡,讓他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微笑著說:“華東,你沒跟我說老實話啊!你說那支生鏽的卜拉槍是劫匪的,可我已經查清楚,那槍不是劫匪的,這回你該說實話了吧?”華傑加被問得心頭亂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們怎麼說那槍、槍不、不是劫匪的?那槍、槍、就是劫匪的。”這回這個阿克道爾吉真生氣了,霍地站起來指著華傑加的鼻子罵道:“你這小子還不說實話!告訴你,華爾旦去查科寺時,我專門交代他問清楚那支鏽槍是不是劫匪的。他聽阿卡們說,劫匪每人長短兩把槍,沒有人有三支槍,你還不老實招來!”華傑加哪想到這個像頭獅子般的粗壯漢子竟然這麼心細,連一支鏽槍的來歷都要查清楚,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他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飛轉腦筋思謀如何回話,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實情,否則殺死胡麻亥的事情就敗露了。他在心裡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怕,不要怕,大不了被他們上刑逼供,只要自己挺住,他們也沒辦法,有什麼好害怕的。”想到這裡,他多少鎮靜下來,看著阿克道爾吉。道爾吉吼道:“怎麼啞巴了?快說!”華傑加慢慢鎮靜下來,說:“您說得沒錯,那支槍不是劫匪的,是我們在直亥山的森林裡撿到的。”阿克道爾吉冷笑一聲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老實!你不說實話是吧,那好,我告訴你那把槍的來歷!”說罷,他坐下,抽出煙桿對著火爐點燃,吸了一口說:“這麼說吧,半年前你在家鄉犯了事,在逃往拉讓的路上沒吃沒喝,到查科寺投宿,是查科寺那位小活佛給你資助了路費和乾糧,才逃到了拉讓。到拉然後你遇上了貢巴才旦的父親,他收留了你,讓你做了他販運的助手,才有了安身之處,是這樣吧?”雖然他的語調慢慢緩和下來,可華傑加聽了句句像炸雷一樣令他心驚,心裡暗暗叫苦:他是怎麼猜出來的,真是咄咄怪事!事到如今,似乎已經瞞不下去了,怎麼辦?他的腦子又在飛快轉動,可一時又想不出什麼對策,只好低下頭一言不發。道爾吉抽了一口煙說:“我說得沒錯吧?你不用擔心,你說了實話,沒準我還能幫你。”華傑加心頭一顫,抬頭瞅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不敢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他清楚河南是胡哈斯的地界,他說了真話,他們能不告發給官府嗎?那樣,他必定死路一條。他心裡很亂,真不知道怎麼應對眼前的局面。沉默一陣後,道爾吉緩緩說:“還是說實話吧小夥子,你可能擔心說了實話我會告發給官府,這個你放心,我不會那麼做。我看出你不是一個壞人,想必你犯法有你的原因,只要你說出實情,我一定替你保密。難道你沒有看出來?我把你一人叫來詢問就是為了保密。你不要害怕,說吧。你信不信,你就是不說,我派人到夏河川打聽打聽,也能知道。”華傑加明顯感覺到,阿克道爾吉的態度是真誠的,尤其是當聽他說他可以派人到夏河川打聽後,心理防線完全崩潰了,知道再瞞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只能引起他對自己的徹底不滿,這才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對道爾吉說:“對不起阿克,是我沒有說實話……”。這回,他毫無隱瞞地述說了他殺死胡麻亥的原因和經過以及逃亡的全過程。這位阿克道爾吉靜靜地聽著,始終沒有插一句話,直到聽完他的講述,才說:“這就對了,把我心頭的疑問全解開了。你殺死那個老胡情有可原,那種事就是遇在我頭上恐怕也會那麼做。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發你的。不過,你考慮考慮是不是留在這裡做我的幫手,我需要你這樣的小夥子,反正你在拉讓也沒有自己的家,我可以在這裡給你好好安個家。”看看華傑加不表態,阿克道爾吉說:“這樣吧,現在已經過了半夜,今晚你好好想想,明天咱倆再談。”華傑加這才起身離去。這天夜裡華傑加翻來覆去沒睡成一個囫圇覺,不知道自己不留下會是什麼後果。

第二天早飯後,道爾吉又把華傑加單獨叫到他屋裡,說的還是讓華傑加留下的事。華傑加已經向仁青大叔承諾做他的幫手,再說他心裡仍然惦記著楊金桌瑪,壓根兒不願意留下,二人的言語一開始就很不對路。華傑加看看沒辦法,哀求地說:“阿克您知道,人不能言而無信,我既然答應了阿克仁青,就得說話算話。”沒想到阿克道爾吉說:“這個你放心,過幾天我要去拉讓探望女王,到時我去找貢巴阿爸說清楚。”最後實在無奈,華傑加不得不向道爾吉透露他的那點小心思,說他不願意留下,除了答應過仁青大叔做幫手外,還想在適當時候回去尋找楊金卓瑪。可對此,阿克道爾吉更不以為然,說他不僅允許他回去尋找楊金卓瑪,還可以派人幫他一起尋找。華傑加再也無話可說,只好不作聲了。道爾吉看華傑加不說話了,知道他還是不願意留下,只是找不出理由,就說:“那就這麼定下,明天我派人送貢巴回去,你留下做我的幫手。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華傑加毫無表情地點點頭,算是應下了。

這天下午,華傑加拉著貢巴到小湖邊,講了阿克道爾吉找他談話的全部內容。他說他雖然不願意,但不留下看來不行了,如果他強硬拒絕,說不定阿克道爾吉一怒之下告發他。他要貢巴回去後給他阿爸說說清楚,求得他的原諒。他還告訴貢巴,如有可能,讓他阿爸想辦法把他要回去。貢巴才旦聽了,大驚失色:“這、這……,怎麼會這樣!要不,要不,咱倆悄悄逃走吧。”華傑加聽了,笑著說:“你說傻話,能逃走嗎?就算能逃出去,可我的底細他們全掌握了,一旦他們報告官府,胡家官府就會透過甘肅省官府向拉讓洪保要人,拉讓洪保能不給嗎?如果真那樣,我就死定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聽天由命了。”貢巴才旦無論如何想不通,提出各種拒絕留下的理由讓華傑加再去說,可他提出有哪些所謂理由在華傑加聽來,不過全是小兒科式的,他只好耐心說服貢巴,二人嘀咕了一個下午。

第二天吃過早飯,道爾吉給了貢巴十個大洋,派兩個小夥子送他回拉讓。他對貢巴說:“過幾天我要去拉讓,到時一定登門拜訪你阿爸,說明留下華東的原因。你回去後一定請他老人家放心,我不會虧待你哥的。”臨上馬前,華傑加又把貢巴叫到一旁悄悄說:“你一定告訴阿爸,我實在不想留在這裡,看看他老人家有沒有什麼辦法把我要回去。”貢巴才旦這才抹著眼淚走了。劫匪們的槍和馬匹隨華傑加留下了。貢巴才旦走後,華傑加哭喪著臉,顯得無精打采,可阿克道爾吉卻很高興,他為得到一個得力隊員高興,更為得到那十支好槍感到興奮。他讓人把那些槍拿到他的房間,放在炕桌上,又將褡褳裡的子彈倒在炕上,自己坐在旁邊瞅著看,眉宇舒展。下午,他讓那個叫華布的小夥子通知各小隊隊長,晚上要舉辦宴會,慶賀華東滅了兇殘的劫匪,為牧區草原除了害,讓他們除留下值勤人員外,都來參加慶祝會。他又讓魯巴領幾個人殺牛宰羊,通知伙房做準備,自己去王府向管家彙報。草原上的宴會無非是大塊手抓,大碗酒,外加包子肉粥和麵片酸奶之類的食物。吃喝一陣後開始唱歌,先是高唱酒麴,夜深後老人們先後離去,剩下青年男女們對唱情歌,一直到半夜時分才散場。可能因心情不錯,道爾吉沒有離開,送走老人們,他把華傑加拉到自己身邊,舉杯與華傑加對飲,加上男女歌手們不時邊唱邊過來給二人敬酒,二人差不多都醉了,幾個青年扶二人回房休息。

第二天,二人直睡到快中午才起身。午飯後,道爾吉下令隊員們在昨晚的宴會廳門前集合。他告訴華傑加,官府批准王府的衛隊總數是三百人,太平時節大多在家務牧,常備隊員只有五十人,其中二十人入冬後隨女王到拉讓作護衛,家裡只留有三十人。最近鬧劫匪才把部分在家隊員召集起來,分幾隊在河南草原巡邏,防備那夥劫匪闖進素布地區打劫行兇。他還說,他是素布王族的支裔,當了二十多年的衛隊長。二人正在說話,魯巴進來說衛隊已到齊,道爾吉領著華傑加出門。衛隊排好隊正在交頭接耳,他們見阿克道爾吉到來,停止說話看著他們的首領。道爾吉拉著華傑加走到隊伍前面,指著華傑加對隊員們說:“你們都知道了,華東願意留下,加入咱衛隊,他的槍法那天你們領教過了,可以說是百發百中。你們中巴特爾、華爾旦和加布多也可以稱得上是神槍手,可依我看,華東的槍法還要好些。所以我決定,讓華東做衛隊的槍法教練。從明天開始,每個小隊在華東指點下練三天槍法,訓練結束後,來一次實彈比賽,哪個隊有明顯進步我獎勵這個隊每人兩塊大洋,好不好?”“好!”道爾吉又說:“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就是華東繳獲的那十支槍要配給各隊,長槍用來替換火槍,由各隊長負責換回後備隊員手中的火槍,手槍配給還沒有短槍的小隊長們。配了手槍的小隊長們的長槍同樣配換火槍,這事也由各隊長負責,你們說好不好?”“好。”隊員們的聲音更齊,看得出他們都為得到十把好槍而高興。可這時的華傑加感到很為難,儘管他自己槍法很好,卻從來沒有當過什麼教練,在老家時雖然偶爾也指點過他那些要好的朋友打槍的要領,可叫他做這樣一支已經訓練有素隊伍的教練,他哪能擔當得起!可這位阿克道爾吉竟當眾這樣宣佈,他只好默不作聲。宣佈過這兩件事,阿克道爾吉讓隊伍散去,自己領著華傑加和各隊隊長來到他的房間,分發那些槍支。從這天起,華東就算成了女王衛隊的一名隊員了。他仍住在道爾吉的那個套間裡,開始擔任起這支衛隊的槍法教練,每天帶領十幾個人在冰湖附近的山坡下練習射擊。他哪裡想到,貢巴才旦回到家後,卻是另一副光景。

那天,阿克道爾吉派的那兩人將貢巴才旦送到家門口後,連門都沒進就走了。貢巴一臉沮喪地走進大門,將馬拴在棚子裡,從馬鞍上卸下東西,抱著走進上院,見阿爸正在低頭彎腰做著什麼。他說了聲“阿爸,我回來了”,準備進屋放東西。他阿爸支起身子黑著臉問道:“怎麼這麼長時間?一家人都急死了!你大哥呢?” 貢巴哭喪著臉說:“他回不來了。”“什麼!你說什麼?他怎麼回不來了?難道他回到家鄉後不願回來?快說!”仁青大叔吼聲如雷。貢巴才旦嚇得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仁青大叔更加火氣沖天:“你這個‘說話說不清楚,聽話聽不明白’(藏族諺語)的狗屎!我在問你話呢,咋啞巴了!快說!到底發生了什麼!”貢巴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他被素布衛隊留下了。”“什麼意思,什麼素布衛隊留下了!你說清楚點好不好!”大叔火冒三丈,掄起巴掌要揍兒子。貢巴還從來沒見過阿爸這麼暴怒過。他見勢不妙,扔下東西掉頭逃進屋裡躲到奶奶身後,阿爸隨後追來。這時正值晚飯時間,一家人正在屋裡準備晚飯,聽見貢巴的聲音,包括老奶奶在內的全家人都起身直奔房門。哪想到仁青大叔見華東沒回來,又聽貢巴說他回不來了,氣得就要揍兒子。貢巴是奶奶的心頭肉,見孫子嚇得瑟瑟發抖,剛躲到她身後他阿爸追來,也來了氣,朝兒子吼道:“你瘋了!看把他嚇成啥了!你就不能讓他緩口氣慢慢說!”仁青大叔一愣,這才覺出自己過於急躁了,站在板隔旁傻呆,貢巴阿媽和兩個姐姐這才鬆開抓著他胳膊的手。奶奶將孫子護在身後對他說:“我可憐的小孫兒,看把你嚇得,還在發抖,你不要害怕,有奶奶在,看誰敢打你!”又對銀措說:“快給他倒碗茶,讓他喝一口緩口氣,再慢慢聽他說。”說著拉著貢巴坐到原位上。貢巴才旦滿心委屈,把頭塞進奶奶懷裡“嗚嗚”哭了起來。仁青大叔一見又來了氣,罵道:“看你這點出息!都十七八的人了,還哭!”也難怪大叔發這麼大的火。這些天他整日提心吊膽,如熱鍋上的螞蟻,吃不下睡不著,嘴唇上起滿水泡,生怕兒子和華東發生什麼不測,正懊悔自己沒和他倆一起去。剛才一見貢巴才旦回來了,雖然提在嗓子眼裡的心瞬間落肚,可窩在胸口的怒氣直往上撞,尤其是他聽到“華東回不了”更是氣上加氣,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半年多來,他在華東身上花費了不少心思,一心想著怎麼讓他融入這個家庭,使他感到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溫暖,就算做不成女婿,也要讓他成為自己長期的幫手。如果華東真回不來,他的這份苦心也就成了泡影,怎能讓他不上火!他哪裡想到華東和貢巴這趟龍羊峽之行經歷了那麼多事,哪是貢巴一句話能說清楚的!老奶奶撫摸著貢巴的頭對大叔說:“你少說兩句好不好,他還是個孩子,肯定這一路遭了不少罪才會這樣,你們兩口也坐下,銀措楊措張羅晚飯,吃了飯再聽貢巴慢慢說。”家裡這才平靜下來。貢巴漸漸止住哭聲,抹去眼淚對阿爸說:“不是華東大哥不回來,是素布衛隊要留下他,他是沒有辦法才留下的。”大叔壓根兒不相信,仍然大著嗓門說:“住你的狗嘴,他自己不願意,別人怎麼可能強留!”老奶奶又生氣了:“你別吼行不行?讓他慢慢說行不行!”仁青大叔只好不言語了。這時銀措楊措姐妹倆將手抓撈出來擺上桌,一家人邊吃邊聽貢巴說話。這會兒,貢巴才恢復了常態,一邊吃著手抓,一邊敘述他們這一路的行程。當說到他們倆在查科寺打死劫匪時,一家人都驚愕得瞠目結舌,半晌阿爸才問:“我們聽說那夥劫匪被人打死了,難道是你們倆打死的?不會吧?你們兩人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你快說說,你倆怎麼遇上劫匪的,難道他們沒有開槍打你們倆?”貢巴才旦驚訝地問:“真的是被我們打死的,可你們怎麼知道劫匪被我們打死了?”阿爸說:“你不知道‘訊息如風’(藏族成語)嗎?雖然我們不知道那幫劫匪是誰打死的,可這個訊息這兩天傳遍了拉讓。”老奶奶一把摟住孫兒的脖子說:“好個你倆不知好歹的傻小子,碰上劫匪你倆跑才是,怎麼能和他們交手,這不要命嗎!快說說,你倆傷著沒有?”貢巴才旦接著敘述,將他倆打死劫匪的全過程講述一遍。老奶奶和阿媽阿姐們聽了,驚呼不止,聽上去她們仍為他倆捏著一把汗。他最後說:“大哥一再讓我告訴阿爸,他不願意留在那裡,請阿爸想辦法把他要回來。”

聽貢巴說完了,一家人這才眉開眼笑,他們為有華東這麼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英雄般的家人感到自豪。這兩天,拉讓地區到處傳說那夥劫匪在一個寺院附近被兩個過路人打死了,人人都在打聽究竟是什麼人竟有這等本事,哪裡想到這兩個過路人竟然就是自家的兩個小男兒!他們怎能不興高采烈!現在唯一令他們不滿的只有華東被素布衛隊留下一事。仁青大叔聽說華東帶話給他,讓他一定想辦法把他要回來後,覺得這個有可能做到,甚感寬慰。至於怎麼做到,他一時心裡也沒譜。不過,這時的他心中怒火煙消雲散,對兒子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慈祥地微笑著拉起兒子的手說:“好兒子,剛才是阿爸不好,你要諒解。你哪裡知道,這些天全家人多為你倆擔心!阿爸我睡不著吃不下,站著不是,坐著不是,悔恨沒和你倆一起去。現在好了,華東雖然沒能一起回來,可他也沒出事,這就放心了。你倆不知道,如果你倆出了什麼事,不要說你奶奶你阿媽,就是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說著竟抹了一把眼淚。可他的這一動作,也讓老奶奶和阿媽阿姐們抹起眼淚來。這晚包括老奶奶在內,一家人說到深夜才歇息。仁青大叔一直在琢磨怎麼要回華東,睡下後和老伴商量,明天他去拜訪他們家族的根本喇嘛德哇倉佛,求他請求五世佛和佛兄拉讓洪保要回華東。他還悄悄對老伴說,按貢巴所說,華東那個相好可能嫁人了,要是這樣華東也就沒有牽掛了,這次華東一旦回來,要想辦法讓銀措和他“生米煮成熟飯”,至於怎麼“煮”,要老伴給銀措“面授機宜”。

第二天早飯後,大叔包了兩包禮物去見德哇倉佛。因為歷代德哇倉佛與他們家族結為“枕頭喇嘛”(即俗民家的老人過世時請到枕邊誦經的超度喇嘛)關係,他到這位活佛府邸輕車熟路,很快就被管家喇嘛們請到佛爺跟前。他恭恭敬敬地給佛爺磕過頭,將禮物放在佛爺腳下,然後坐在佛爺炕下的坐墊上,說明來意。德哇倉聽說是他家的兩個孩子打死了那夥劫匪,稱讚之餘也表示罪過不淺,囑咐他做些什麼樣的佛事才能減輕兩個年輕人的罪孽。他表示一定按佛爺旨意做好這些佛事,然後請求佛爺給五世佛和佛兄求求請,讓佛兄從素布王衛隊要回華東。德哇倉聽了說:“這個不難,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五世佛和佛兄,你可以當面請求二位。”說著,讓一個小阿卡去打聽五世佛這會兒在不在他的佛邸。沒有半個時辰小阿卡回來說,五世佛這兩天駕臨他在寺外的別墅還沒有回來,聽說佛父佛兄也在那裡。德哇倉說這樣更好,免得再由五世佛傳話給他兄長。說著二人起身,在兩位阿卡陪同下去拜見五世佛。

五世佛除了在寺內有佛邸,在寺院南邊的樹林裡蓋有一幢二層樓的別墅。他因為年輕,喜歡搗鼓在拉讓的西洋傳教士送給他的諸如照相機、留聲機、鐘錶、地球儀之類不便在寺內玩耍的物件,誦經之餘常常留住在那裡。這會兒,他正拿相機在院子裡給他父親和兄長等家人拍照,聽說德哇倉活佛求見,趕緊讓管家到門口迎接。五世佛笑著對走進院子的德哇倉說:“您怎麼過來了?肯定有什麼事吧。”德哇倉說:“正是,不過不是我有事,是這位仁青扎西有事。”佛父佛兄請德哇倉進屋說話,五世佛領二人上到二樓會客室。他一坐下,德哇倉指著仁青大叔說:“這位叫仁青扎西,是咱們拉讓的富商,這次遇到點麻煩事,特來拜求佛爺您出手幫助。”五世佛對大叔說:“哦,仁青扎西,我知道你,聽說你們兄弟幾個都是拉讓的大富商,貢唐倉活佛多次誇讚你們兄弟長年佈施寺院,為寺院的發展做出了貢獻。”仁青大叔聽了,心裡很是高興,趕緊起立合掌:“佛爺您過獎了,寺院是我們的靈魂,佈施寺院是我們的分內事,往後也會盡我們的能力供奉寺院。”五世佛擺擺手讓他坐下說話。仁青大叔說了這次他請求佛爺和佛兄的事。五世佛聽說是他家兩個孩子打死了那夥劫匪,拍手大笑著說:“真是了不起!你家竟有這樣勇敢的男兒!我替全拉讓的教民感謝你!”說著他讓侍立門口的阿卡去把他父親和兄長請來,讓他們也聽聽。仁青大叔趕緊說:“佛爺您這麼說我怎麼敢擔當!都是我佛慈悲,不想讓他們再禍害眾生,才叫他倆得手的。”佛父和佛兄走進來坐到五世旁的沙發上。五世佛笑著對二人說:“你們聽聽,那夥劫匪竟是這位阿克的兩個孩子打死的!這下阿哥您不用操心了,你的剿匪隊也可以解散了。阿克您再說一遍,讓他們也聽聽。”仁青大叔復又跪下,給佛父佛兄磕了頭,重述一遍華東貢巴打死劫匪的經過。佛父公保東珠似乎不大相信,眯縫著眼睛打量仁青大叔。佛兄洛華才杭(即拉讓洪保,漢名黃正清)豎起大拇指說:“噢嗬!真了不起,我前兩天聽說那夥劫匪被打死了,還不相信,現在看來是真的。你什麼時候把你家兩個小夥領來讓我看看,我的衛隊需要這樣的人。”大叔趕緊回答:“可是大兒子在路上被素布王衛隊留下了,我正是為這事來求佛爺和洪保您,請求二位說說情,讓他們把他放回來。”“噢?竟有這樣的事?是不是你家孩子自己願意留下的?”仁青大叔趕緊說:“不是的,華東給我回來的孩子帶話說,讓我想辦法把他要回去。可我能有什麼辦法,只好求助洪保您和佛爺。”拉讓洪保問:“他是怎麼被留下的?你說說看。”仁青大叔就將素布衛隊如何留下華東的過程說了一遍。拉讓洪保聽了,若有所思地問:“兩個孩子是不是把劫匪的槍帶來了?”仁青大叔說:“是。查科寺說,劫匪的屍體和贓物他們幫助處理,槍是兇器,不能留在寺院,讓他倆用劫匪的馬馱回來交由您處理。”拉讓洪保大笑著說:“道爾吉那個老滑頭,他是看上了劫匪的那些槍才把你家孩子留下的。你放心好了,我兒子和女王兩口子就在拉讓,我給他們說說,讓他們把你家孩子放回來。只可惜劫匪那些好槍落在道爾吉那個老傢伙手裡了。”說著笑起來。五世佛和德哇倉也笑了,說:“您說得沒錯,道爾吉不是看上那些槍,沒有強留下人家孩子的道理。”仁青大叔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千恩萬謝地給佛爺和佛父佛兄磕了頭,和德哇倉佛回來。

可是,事情並沒有仁青大叔想象的那麼順利。幾天後,他聽德哇倉活佛說,拉讓洪保當天就派人給他兒子阿貢和女王夫婦說了道爾吉隊長強行留下華東的事,讓他倆通知道爾吉放人。可道爾吉不僅沒有放人,還親自到王府解釋他留下華東的原因,說是華東自己願意留下參加女王衛隊的,要求拉讓洪保不要管這件事。拉讓洪保聽說後很生氣,說,是不是華東自己願意留下,道爾吉說了不算,必須讓華東回來一趟,他要當面問清楚再說。如果華東自己願意留下,他一定讓他回去。因他這話說得在理,女王夫婦對道爾吉隊長很不滿意,下令他讓那個華東回拉讓問話。道爾吉扛不住壓力,又找華東勸說。華東說他已經留下了,為什麼還找他談這事。道爾吉說,是拉讓洪保要他放他回去,他是不得已才和他談的,並說,估計是華東對貢巴才旦說了不願留下的話,拉讓洪保才那麼咄咄逼人地要求放人。華東雖然心裡高興,卻擔心這位阿克因此故意找茬。不過他多慮了,阿克道爾吉雖有點不快,但因那些槍已經歸他所有,不僅沒有為難華東,當晚還叫來幾個小隊長一起喝酒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