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接受自己從小敬仰的曾祖父，在另一條時間線上，居然是這樣無知且無恥的人。

於是當傳送門開啟，姐姐滿眼期待望向我的時候，我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我經歷的破事。

但在我開口之前，姐姐已經“嗷嗷”叫出了聲——她伸手從我肩頭的某顆釘狀物上取下一顆晶亮的吊墜，然後激動地抱住我，甚至在我磕傷的臉上猛親了一口。

“我就知道你能行！我就知道我們能行！想想吧！曾祖母和曾祖父會多開心！”

啊……我當然能夠認出來姐姐手裡那塊漂亮的晶石……

畢竟那是我們謀劃了兩年的東西……

雖然我並不像姐姐那樣機智，但“原本關係並不算好”的祖父母，“英雄救美”的故事，“突然遭遇”的小混混和“再也沒能找到”的項鍊……

串起這些線索，並不需要太強大的腦回路。

而除夕夜的團圓宴上，當姐姐把裝著項鍊的盒子遞給曾祖父母時，兩人震驚大於驚喜的表情，更加肯定了我的猜測——機智聰敏如姐姐，當然不可能反覆驗算出同一個錯誤的時間點。

我去到的，就是屬於我們的、正確的時間線。

所以我從小敬仰的曾祖父，曾經竟是一個那樣金絮其外、敗絮其中的人。

我不明白他如何能獲得當下的成就，甚至不明白曾祖母為什麼會選擇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並延續成眼前這樣四世同堂的大家庭。

我很難過。

直到線上通訊裝置傳來資訊提醒——曾祖母溫柔笑著邀請我到書房坐坐。

我穿過熱鬧的餐廳和客廳，進到爸爸媽媽很少准許我進入、我自己也對它興趣不多的書房。

曾祖父和曾祖母都在裡面。

“雖然實在有些陰差陽錯，但我想我還是得向你說聲謝謝。”曾祖母溫柔笑著，一如往日的慈祥和藹，被姐姐送還的項鍊已經掛在了她的頸間。

“其實想想那時候的人和你確實一模一樣，不過誰能想到，自己會在小時候被比自己還大的曾孫照臉上來一拳呢！”曾祖父呵呵笑著，既沒有憤怒，也沒有被人撞破的膽怯。

我忽然意識到，對我來說發生在短短一頓家宴前的事情，對於面前的兩位共同經歷者來說，已經過去了漫長的七十多年。

我的曾祖父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口無遮攔的傻小子，這讓我之前的疑惑與憤怒都有些摸不著邊。

大概我的表情太過直白，而曾祖父對於時間旅行實在是有豐富的經驗，他略略思索了一下，便立即端正了神色：“我不知道你聽到了多少我當年的發言，但我想，如果你在用14歲時候的大放厥詞來定義自己的曾祖父，那實在是不夠公平——我大概欠你一個解釋，對麼？”

如果你把一本書看到一半，卻不幸將它丟失，我想沒人會拒絕一個讀過這本書的人替你把故事補全——我安靜坐下來，像從小聽那些冒險故事一樣，聽曾祖父講起了從前。

曾祖父出生在一個非常傳統的大家族。

那是一個女性成員甚至無法被記上家譜的家庭，從小到大，他習慣了家族女性們溫婉柔順的笑容和男性們各種大男子主義的發言——因此當他認識曾祖母后，受到的是顛覆性的影響。

原來女生也可以學好物理化學數學，原來女生也可以沉迷高深的學術著作，原來女生也可以立志成為改變世界的人——好奇的觀察不斷重新整理認知，而隨著認知的深入，初始的好奇心漸漸變成敬佩，最後升級為自己都沒能發現的心儀。

“可是身在那樣的家庭，我完全不懂得怎樣接近一個、和我從小到大接觸到的人都完全不同的女性。”曾祖父這樣說著，表情難得的有點尷尬。

“有些小男生會喜歡欺負自己喜歡的小女生，雖然是很幼稚的行為，但也挺常見的對吧？”曾祖母呵呵笑著補充，無異於給了曾祖父又一記暴擊。

“那時候我們的關係始終處在我裝腔作勢惹怒她，又跪舔求和好的狀態，直到那個除夕，她從強壯的陌生人，呵呵，也就是你的手下救了我，並且弄丟了她母親送給她的珍貴遺物。”曾祖父一邊說著，一邊拉起了曾祖母的手，那一瞬間我從兩個老人眼裡，看到了共度漫長時光所累積的溫情，“我終於開始正視自己的感情，學會用更開闊的眼界去看待女性和我自己身處的世界，那個除夕改變了我的一生，也許，也改變了人類的歷史。這是你們不經意造成的結局，但我和你的曾祖母希望你能由此，思考一些更加深入的東西。”

兩位年邁的老者牽手站在我的面前，他們表情嚴肅，彷彿面對的不再是身為自己曾孫的孩子，而是一個，可以託付什麼的大人。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這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真理。但很少有人會去思考，時間裡也沒有固定的好人和壞人，十年前的壞人十年後也許會推動世界的進步，而一個好人的墮落也許需要的只是短短几天——身在舊時代的我們認為，我們只能是歷史的旁觀者，我們看到的也只是歷史短暫的一面——可是作為新世代的你們，當時間旅行對於你們已經簡單得如同遊戲，你們要怎樣對待可以輕易抵達和改變的過去？你們要怎樣去評價時間截面裡某個時間點的某個人？這是能夠使用時間維度後，你們必須去思考和麵對的問題，我想經過這次冒險，你應該已經有所體驗。”

我從來沒有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待我和姐姐小小的冒險，但在曾祖父母睿智的目光裡，我感覺我第一次跳出個人，開始以人類的角度、全新的維度，去看待這個世界。

新年的鐘聲敲響。

窗戶外綻開絢麗的電子煙花。

除夕之夜，除舊迎新，我感覺自己好像重疊上了，七十五年前，將自己過往的信念統統推翻重建的曾祖父。

我忽然想要去做到很多的事。

我彷彿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還不太成熟的大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