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費利克斯島的那個早上,我睜開眼睛就已經十點多了,羅在我旁邊睡得很沉,我喊了好半天才把他叫醒,哪裡像是神經衰弱的樣子。
上島之後,其他船員按照之前的計劃各自行動,我原本想直接去聖瑪利亞醫院找萊拉,但由於起得太晚,下船前都沒來得及吃什麼東西,餓得飢腸轆轆,我也不想忍著胃痛去應付那個刺頭,反正她就在島上又不會跑到其他的地方去,於是跟羅提議不如先去吃午飯。
前一天剛下了場大雪,剷雪機在街上來來回回地開拓出潔淨的道路,幾個漂亮挺拔的姑娘和一個體態豐腴的熟悉身影有說有笑地從道路對面經過。我停下來,隔著馬路朝對面喊道,“瑪格麗特小姐!”
瑪格麗特看到我又驚又喜,讓她的幾位年輕女伴先走,穿過馬路走到我面前,激動地握住我的手,“斯塔西婭中將?居然是你。”她的眼尾露出笑紋,“萊拉小姐說你可能會過來,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你了。”看我一頭霧水,她主動解釋起自己現在的狀況。
從舊本部回去之後,他們那邊的地方海軍特意警告過瑪格麗特的丈夫,不許再對妻兒動手,斯特凡諾還一度因為控制不住施暴被拘留了幾次,無處發洩的他只能借酒消愁,最後在一個晚上走錯路掉進了河裡,撈上來的時候屍體都泡腫了。
斯特凡諾一去世,酒館經營困難,只能變賣掉換一些錢,瑪格麗特幾個大些的孩子已經成家立業,但條件都不寬裕沒辦法接濟她,她正在為怎麼拉扯兩個小的發愁時,萊拉為她提供了助理的工作,主要是記錄口述內容,還有包攬一日三餐和衣物清洗工作。
雖然說萊拉對工作內容非常苛刻,脾氣也很暴躁,但比起以前帶孩子還要操心酒館輕鬆多了,給的報酬非常豐厚,也默許她把孩子帶在身邊不說,還給她安排了治療腰部的手術。空閒的時候,瑪格麗特加入了費利克斯當地一個小舞團,現在正要去為晚上的演出排練。
瑪格麗特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折得很緊的節目宣傳單給我,邀請我一定要去看看。“雖說只能在偏遠寒酸的小劇場裡演出,但我終於能繼續實現年輕時的夢想。斯塔西婭中將,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的鼓勵……”瑪格麗特激動地眼眶溼潤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這都是因為她自己有改變的勇氣和決心。
知道我們要去吃飯,瑪格麗特推薦了一家附近的餐館,同時告訴我鎮上正在舉辦冰雪嘉年華,非常熱鬧,很適合約會。她看了一眼我身後的羅,壓低聲音,笑得像個二十多歲熱戀中的少女,“男朋友很帥呢。”我不好意思地抿嘴,微微頷首感謝她的讚美。
目送瑪格麗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我很為她開心,感覺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冰雪嘉年華是費利克斯島一年一度的盛大集會,幾乎所有的居民都會聚集在這裡。之前我喝得酩酊大醉,哭鬧著說想和羅在大街上牽手,現在為了防止被擁擠的人群分開,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我跟緊。
我被一個擺著各種槍支零件的攤位勾起了興趣——支付三十貝利,有五分鐘的挑戰時間,挑選零件組合槍械,再用橡膠子彈射擊泡沫板上的玩偶,打下來就能帶走。各種各樣的玩偶吸引了不少小孩子,但大多數人還沒組裝起槍就用光了時間。我對玩偶沒什麼興趣,只是從前線退下來以後沒什麼機會使槍,有點手癢。
看到我只用半分鐘就組裝好了零件,這半天只需要回收子彈就有錢賺的老闆,緊張地從小馬紮上站了起來。我閉上一隻眼睛,透過準星瞄準固定玩偶的吸盤,五分鐘過去,面前的玩偶被一掃而光。“姑娘好槍法啊。”老闆的感嘆和周圍一圈小朋友的吹捧讓我有些飄飄然,一個眼睛滴溜溜轉的鬼靈精和她的朋友湊夠了三十五貝利交給我,想花五塊錢僱傭我打下她們想要的玩偶。
不到兩分鐘我就完成了幾個小主顧的委託,其他小朋友也有樣學樣,紛紛湊起了錢,錢不夠的拿糖果和花哨的頭繩湊。這個本來就聚集了不少小朋友的攤位越來越熱鬧,稚嫩的童聲此起彼伏地喊著“姐姐好厲害”。
老闆欲哭無淚,抓住機會請求我別再打了,他做的本來就是小本生意,再這麼打下去,他這一個月都白乾了。羅一直在旁邊看著,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放在他手裡。“這些夠不夠?”老闆掂了掂分量,唉聲嘆氣地繼續拿玩偶補上空缺。
等到庫存的玩具都被打完了,我向老闆借了他的小板凳,坐下來讓擠著拿玩具的孩子們排隊,每個拿到心儀玩具的小朋友都會大喊一聲謝謝姐姐,等到手邊一個玩具都沒剩下,我面前站著的也不再是小孩子。
羅蹲下來,問我忙了這麼半天,差點兒讓老闆破產,自己拿到想要的東西了嗎?我看著他,想了想,舉起手比出槍的樣子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點,模擬開槍的動作。羅一時沒反應過來,明白我的意思之後,壓了壓帽子,擋住有些泛紅的臉,我拉著他的手拽他起身,“走吧,我的獎品。”
費利克斯島雖然面積很大,百分之七十都是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凍土,出了城鎮之後,環島列車每站的間隔越來越長,車上的人也越來越少,距離終點還有七八站時,這一節車廂裡只剩下了我和羅兩個人。
周圍只有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外頭白雪茫茫,窗外松樹的影子逐一經過,羅臉上的光影不停地變化著,這些天和他待在一起,那些煩惱、衝突、還有不知去向的前路好像都煙消雲散不再重要了。我從來不覺得愛情是人生的終極答案,但現在的我,好想抓住這一刻的平靜,讓它能一直延續到生命的盡頭。
我快速地在羅臉上親了一口,這個總是很冷漠的人一閃而過地露出驚訝和害羞的表情,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緩緩閉上眼睛,“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羅將原本和我疊在一起的手,改換成十指相扣的方式握住,“是啊。”他側過頭將臉貼在我的額頭上,“能和你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瑪格麗特演出的劇場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觀眾,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拿左手歪歪扭扭在紙板上寫字的萊拉,她雙腿綁著繃帶坐在輪椅上,右手也被夾板固定,傷成這個樣子也不妨礙她嘴裡依舊叼著香菸。
聽到我喊她,萊拉緩緩抬頭,沒有絲毫的意外神色,想必瑪格麗特已經告訴過她我來這裡的事情。“你還真過來了,交叉島去過了嗎?”我點點頭,她盯著我看了兩秒,嗤笑一聲,“你也不出預料的是個傻瓜……”
萊拉彈掉菸灰,視線落到我和羅牽著的手上,揚起一邊嘴角,“你們睡過了?”我摁住想砍人的羅,說算了算了,他才很不高興地放下鬼泣,“你還是這麼沒禮貌。”萊拉無所謂地說,她只是喜歡道出沒人愛聽的事實而已。
演出即將開始,劇場裡的燈全部熄滅,窸窣的人聲也安靜了下去。“中將小姐。”黑暗中,萊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舞臺,“你知道瑪格麗特的節目叫什麼名字嗎?”“我知道的。”從那張一定是仔細收藏才皺皺巴巴的宣傳單上,我看到過瑪格麗特的演出劇目,低聲回答,“叫《逃離》。”
舞臺的大幕拉開,追光燈照在瑪格麗特略顯笨拙的身體上,沒有華麗的演出服,如果不是在舞臺上,她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一名男性舞蹈演員作出猙獰的樣子追趕她,瑪格麗特惶恐地躲避著,突然四個年輕的舞蹈女演員從舞臺兩側湧入,攔住了追趕著她的男性。
四名年輕的女演員以優美的舞姿分別取下一身裙襬上的一部分,組合在一起為瑪格麗特製造了一條由各種顏色和材質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的舞裙。年輕舞蹈演員們身輕如燕,簇擁著身形僵硬的瑪格麗特走到舞臺中央,那一支在舊本部天台的夕陽下,充滿了生命力又五彩斑斕的即興舞蹈,在千里之外的舞蹈劇場裡重新上演。
音樂聲戛然而止,瑪格麗特在舞臺上擺好最後的定格動作,渾身散發著柔和的光輝,表演結束,觀眾席響起了零碎的掌聲。瑪格麗特在臺上翩翩起舞,我在臺下偷偷抹著眼淚。
“你也覺得瑪格麗特很了不起吧?”萊拉一向高昂的聲音此刻異常平靜,“看到她,總想起我的母親,我曾經努力地想從她身邊逃開,也鄙夷她的軟弱。如果有人能像你幫助艾瑪,我幫助瑪格麗特這樣拉她一把,或許……”萊拉沒有再說下去,又抽起了香菸。
演員和觀眾陸續退場,我問萊拉她要怎麼回醫院,她說不用我操心,也不想當電燈泡,寫下了醫院的詳細地址和病房號碼遞給我,“明天下午三點的探視時間段已經留給了你,我有話要跟你說。”
從劇院出來,溫度驟降,天空中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這麼冷的天氣,卻一絲風都沒有,太陽也像是浸泡在冷水裡一樣,散發著寒氣。距離車站還要走很久,腳下的積雪已經快沒過膝蓋了。羅摘下他的毛絨帽摁在我頭上,自己戴上羽絨服的連帽,抓起我的手放進衣兜裡捂著取暖。
路上,羅突然說起瑪格麗特,“她比丈夫還活著的時候有活力多了。”我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瑪格麗特明顯對羅已經沒印象了,他怎麼還記得她的事情?在我的逼問下,他終於鬆口承認自己記性很好,之前不認識艾瑪也是故意裝的,嫌麻煩是一方面,再者,他不想讓我以為他是個到處留情的人。
艾瑪只是把從生活中逃離的希望寄託在羅身上罷了,未必是真的喜歡他。想到這裡我突然像是被什麼擊中了,停下了腳步。
這半年接觸的這些女人,艾瑪逃出了家鄉,瑪格麗特擺脫了丈夫,萊拉離開了母親,雪莉努力地迴避無法逃脫的痛苦,羅蕾萊更是從被遺棄開始,就一直在人魚和人類之間的夾縫裡疲於奔命。那我呢,我也要臨陣脫逃嗎?我要從什麼東西跟前逃開,又能逃去哪裡呢?
羅回過頭,問我怎麼了。我吸了吸被凍得酸澀的鼻子,挪動腳步跟上他,“沒什麼,走吧。”
我本來就怕冷,在室外凍了那麼久,即使一住進酒店就裹著被子依舊冷得直哆嗦,在能泡上熱水澡之前只能跺腳踱步取暖。實在有點等不及,我跑到浴室問羅,水什麼時候能放好,也擔心會不會泡不了多久水就涼了,他說酒店用的是恆溫浴缸,讓我放心。“那不就是小火慢燉嗎……”羅回身敲了敲我的頭,“你的腦袋裡都是什麼奇怪的想法?”
我懶得搭理他,等浴缸裡放滿了熱水,抬腳邁進去,被熱水完全包裹的一瞬間感到無比的輕鬆和愜意。羅把被雪水打溼的外套扔進烘乾機後,走到浴缸邊蹲下詢問能不能和我一起泡澡。
我紅著臉縮起腿騰出空間,低頭看著自己兩隻並在一起的膝蓋。原本我自己在浴缸裡待著還算寬鬆,多一個人一下變得擁擠,水面上升外溢,滴滴答答地落在瓷磚上。等到羅完全坐下來我才抬起頭,他雙腿分開靠在浴缸兩側的內壁上,還好蓄水時放了泡泡劑,漂浮的泡沫擋住了他胸前的絕大部分紋身,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從劇場回來,羅一直心情不佳,我問他還在生萊拉的氣嗎?“我沒那麼小氣。”那他依舊情緒低落的原因是什麼呢?我挪過去仰頭看著他眉頭緊皺的臉,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
“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下著大雪的天氣,我失去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羅抓著浴缸邊緣的手開始收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把一樣東西錯誤地交給不該交給的人,那……”我及時打斷,讓他不要這樣想,他沒有錯,不要從結果倒推,不要自我歸因,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只有直接造成那人死亡的人才該承擔責任,他沒有任何過錯。
羅沉默了很久,才放過自己,鬆開了快把瓷磚捏出裂痕的手。我把他拉過來抱在懷裡,拿溼漉漉的手揉著他的腦袋以示安慰,羅抬手抱住我,他說,跟我待在一起,好像回到了都快忘記掉的平靜日子,他講起了自己的家人,在醫院工作到生命最後一刻的雙親,還有早逝的妹妹。
“抱歉,這些話是不是太沉重了?”羅鬆開我,能看出來他在努力不讓自己在我面前被過去困擾,“斯塔西婭,我或許曾經有機會過上你說的那種生活,跟父母一樣成為醫生,再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他停下來,自嘲地笑了笑,移開視線,故作輕鬆地想結束這個話題,“但那樣也遇不到你了。”
我使勁捧起羅的頭,讓他直視我的眼睛,他那張英俊的臉,在我的手裡被擠壓得有些變形。“不要說傻話。”他凝滯的表情略帶疑惑。
我知道的,人在無能為力的時候,最容易選擇只看到當下能抓住的事物來自我安慰,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這種退而求其次的說法。如果羅真的要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才能走到我面前,那我寧可他永遠不要遇到我。
聽我這樣說,羅低下頭久久地沉默著,最後靠在我的肩膀上,再一次對我說出了那句話。
“斯塔西婭。”他緊緊抱住我,浴室的燈比冬天的太陽還要刺眼,“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