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偉望了一眼窗外的木頭山,一根根粗大的圓木堆起來,有七、八米高。
上一世她就是看到窗外的這座木頭山,靈機一動撒了謊,但是現在,絕不,絕不能撒謊。
她在孫奶奶期盼的眼神下,堅定的說:“張爺爺,孫奶奶,我確實把錢交給方老師了,我沒有撒謊。如果我沒有交錢,昨天就不會回家,求爸爸媽媽今天帶我去學校,為我做主了。”
張裕再一次揚起蒲扇大的巴掌,狠狠的抽下去,罵道:“還敢嘴硬,老師能冤枉你嗎?”
張政委只象徵性的,在張裕打完江偉後攔了一下,他的內心是贊同張裕的想法:老師根本不可能出錯,只能是小江偉撒謊了。
這下子,江偉的眼淚一下子飆出來,不僅臉和嘴又麻又疼,腮幫子處也一跳一跳的,嘴巴里有什麼硬物硌著,她張嘴吐出一口血,帶出來兩顆牙。
她並沒有害怕,因為現在才七歲,八,九歲以後還可以再長出新牙。
上一世,她的牙也是被打掉好幾顆。正因為被打落了幾顆牙齒,她實在害怕被張裕打死,才編了那樣的謊言。
這一世一定要讓張政委陪著去一趟學校,他是張裕的領導,有他在,這個冤屈一定會洗清。
顧不得滿嘴的血,她哭著跪在張政委和孫奶奶面前,不停的磕頭說道:“張爺爺,您是大官,是我爸爸的領導。我求求您,今天和我一起去學校,我要證明我沒有撒謊,我要是撒謊了,您槍斃我都行。”
張政委有些動容,孫奶奶抹了一把眼淚,扯了張政委一把說:“陪孩子去一趟學校也用不了多長時間,你跟著去問問老師,到底有沒有屈哄(冤枉)孩子。”
張裕氣的抬起腿要踢江偉,但被張政委攔了下來。他說:“小張,不能再打了,孩子牙都被打掉了。一會我和你陪孩子去一趟學校,問問老師到底怎麼回事?”說罷又叮囑江玲看住張裕,不能再打孩子後,便招呼孫奶奶回家吃早飯。
孫奶奶看著滿臉鮮血,頭腫的像糧鬥一樣大的江偉,嘆了口氣,心裡唸叨著:這孩子嘴也太硬了些,早點承認自己偷錢了,也不就不捱打了。不過小姑娘家家的,落在這樣的父母手裡,也是太遭罪了。她白了張裕一眼,跟著張政委回到對面的家裡。
無錯書吧江偉是沒有資格吃早飯的,一個撒謊的孩子吃什麼早飯。
她溜進廁所,擰開水龍頭,忍著疼,迅速的洗了把臉,從鐵絲上取下一條已經梆硬的毛巾,胡亂的擦了一把。
對著牆上的鏡子看了看,油乎乎的頭髮亂糟糟的,嘴已經完全腫起來了,兩個嘴角全都裂開,滲著血,鼻孔裡還有血嘎巴。一邊臉大,一邊臉小,但是無一例外的,兩側的臉頰都掛上了青紫的顏色。
用梳子簡單的梳了幾下頭髮,又用皮筋給頭髮紮了一個馬尾巴後,江偉出了廁所,站在牆邊,眼巴巴的盯著張裕和江玲。
張裕根本不看她,自顧自的呼嚕呼嚕的喝了兩大口粥,又拿起一個饅頭一掰兩半。
他夾起一筷子醬豆腐抹在饅頭裡,合上饅頭,將一整個饅頭塞進嘴裡,一口下去,三分之一的饅頭沒了。
江偉嚥了一口大大的口水,江玲對她使了個眼色。她貼著牆邊,溜進了廚房。
灶臺上的小鋁鍋裡,還留了一點點的粥底,她迅速的捧起小鋁鍋,仰著頭,用小手抹著鍋底,將粥底子往嘴裡倒,這點粥底刮一刮也就兩、三口的量,她吃的很滿足。
刮完鍋底,她將小鋁鍋放進水池子,熟練的將池子底下的小凳子拉出來,放在池子前,從暖氣片後面扯了半張報紙,鋪在小凳子上,站了上去,擰開水龍頭,用池子裡的布快速的擦洗著小鋁鍋,這是她從小做熟了的,無論過去多少年,她還是記得這套流程。
洗完鍋,江偉又把凳子和報紙收好,從廚房門後拿起笤帚掃地。大門被敲響了,張政委的聲音傳來:“小張,吃好了嗎?吃好了咱們走吧。”
這時張裕也吃飽了,他在飯廳喝斥著:“快點,走了,我和你張爺爺一會兒還要回來上班呢。”
江偉將髒東西搓進簸箕裡,放好笤帚,躥出廚房,穿過小飯廳,從臥室的桌子上拿起軍綠色的挎包,斜挎在身上,跟著張裕屁股後面走出了家門。
張政委已經在樓道里等著了,張裕緊走兩步,和張政委說笑著,一起向白莊小學走去。
京都初冬的清晨,空氣微涼,兩名軍人身姿挺拔,他們行走的速度非常快,矮小的江偉,吃力的小跑著跟在他們身後,還沒有到學校,她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小的汗珠。
到了一年級二班的那個小平房外,下巴上長了一個大痦子的方老師,果然拎著一張被撕破的“少年先鋒報”等在門口。
“哎呀,江偉爸爸........”
話還是和上一世一模一樣的話,但是這一世,她卻沒有被張裕抽大嘴巴子。
張政委替小江偉洗清了冤屈:“小張,你看看,是不是你冤枉孩子了?我早就說過,不能總打孩子,什麼事情都要調查清楚再下結論。
不僅對孩子是這樣,你在工作中更是要細心負責,必須調查清楚,對待任何問題,都不能武斷的去下定論。咱們偉人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張裕恨恨的瞪著江偉,磨了磨牙,恨不得從眉毛下面那兩條縫裡射出兩串子彈,給她個萬彈穿心:都是這個喪門星,讓老子在領導面前沒臉。
他轉身,嚴肅的對張政委敬了個軍禮,說:“是,政委。我一定會更加認真的工作,在今後的工作中,聽領導的話,服從領導安排。”
張政委滿意的點點頭,他笑眯眯的摸了摸江偉的頭,說:“去上課吧。”
江偉給張政委深深的鞠了一躬,道:“謝謝張爺爺,您可真是青天大老爺。”
在張政委開朗的大笑聲中,江偉小跑進了教室。
坐在小板凳上,按照班主任老師的要求,挺胸,抬頭,雙手背後,和一群小豆芽一起唱著a(啊)b(波)c(次)d(德)e(餓)f(佛)g(個),h(喝)i(一)j(雞)k(磕)l(樂)m(摸)n(呢)。
江偉這個痛苦呀,肉體上的痛苦就也算了,現在她要和一群小豆丁上一年級。
她嘴巴一張一合的沒有出聲,腦子卻在飛速的運轉。她要想辦法跳級。
現在是78年12月,明年的9月份,自己那個惡魔弟弟,張波就要來這個小學讀書了。
如果不跳級,自己一定還會和上一世一樣,每天至少挨一頓揍,為什麼要捱揍?還不是因為張波笨嘛,算數不行,語文不行,張裕和江玲硬說是江偉沒帶好弟弟張波,所以,她才天天捱揍。
上一世,1973年4月出生的張波成為了張家的旗幟,而1971年出生的江偉從張波出生的那一刻,便被張裕和江玲內定為張波的僕人。
對於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張裕和江玲兩人簡直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掉了。
為什麼說張波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因為72年的京都,所有黨員被號召試行計劃生育,必須嚴格按照只生一個好的標準。
江偉出生後的第二年,也就是72年,江玲女士做為一名黨員,居然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偷偷懷了二胎,經黨組成員反覆做工作,仍死不悔改堅持生下第二個孩子。
於是江玲女士經過無數次大會、小會的檢討,終於生出了張裕唯一的一個兒子張波。
而代價卻是——江玲同志被免去了團委書記的職務,永遠的卻失去從政的機會,這一輩子,她只能做一名內科醫生。
有人會問,張裕就沒有受到懲罰嗎?這和張裕有什麼關係?生孩子的是江玲,與組織對抗的也是江玲本人,張裕做了大量工作,但是江玲堅持生孩子,所以張裕並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這就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沒有擔當,不敢擔當,出了事情,就會把妻兒推到前面去面對危險的男人。
在江偉成年後,因為張波遠走海外,娶妻生子,並且他妻子不願意與父母同住,而徹底傷了江玲的心 。
江玲曾不止一次的流著淚,對江偉講述自己要張波的不容易。大罵張波沒有良心。
無數次江偉都痛快的想:你們可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這芝麻還漏到地球對面撿不回來了。
但有時候江偉也在想,江玲也是幸運的,也許是張波的出生,才讓江玲女士保住了醫生這個工作。
如果張波是個女娃,江玲女士有沒有可能,寧可不要工作,也必須生個男娃出來?
如果江玲女士因為生兒子丟了工作,那麼,江玲在老年就醫看病,這些重的負擔很可能都會落在自己頭上。所以她還要感謝張波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