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你醒了?”
藺司遙緩緩眨動眼睛,眼睫的弧度像一彎弦月。
他好像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醒來時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藺程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講述著他被找到時的情形:
藺執晟因為嫉妒他一回家就獲得父親的喜愛,將他騙去即將被炸燬的廢棄大樓意圖謀殺,兩人發生口角,雙雙墜樓。
後腦著地的藺執晟當場死亡,藺司遙則是重傷昏迷。
幸好施工人員用探照燈二次確認時發現引爆區內有人,及時施救,他才免遭於難。
隨著藺程的話,藺司遙下意識去回憶,卻引起太陽穴陣陣刺痛。
似乎有什麼被遺漏。
可無論他多努力地想,出現在腦海裡的也只有零落的記憶碎片,未封窗的水泥高樓,瑟瑟夜風。
下墜。
猩紅血液在地面濺開一朵頹靡刺目的花,卻不是他的。
好像的確有一個人和他一起墜了樓。
是藺執晟嗎?
藺程說完,一抬頭髮現藺司遙的臉色白得嚇人,連忙道:“小少爺,你才剛醒,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快躺好休息。”
藺司遙卻條件反射地叫住他:“等等。”
“怎麼了?”
藺司遙猶疑地問:“還有別的嗎?我總感覺我忘了什麼。”
他的神情太認真,臉上的急切讓藺程不敢敷衍,努力想了半天,才問:“小少爺說的是髙考?還有三個月呢,而且先生生前已經為您安排好了去a國留學,不用擔心。”
藺司遙怔住,半晌沒說話。
是這個嗎?
他的確很在意這場考試,卻似乎不是因為在意考試結果本身……藺司遙蹙著眉,讓藺程取來了自己的手機,然後在通訊錄裡翻了一通。
藺程覺得他的反應不太對勁,忍不住問:“怎麼了?”
藺司遙搖搖頭:“沒什麼。”
通訊錄裡都是他記憶裡的熟人,沒有什麼新奇的。
他又開啟社交軟體,入目一大片紅點,他卻盯著空空的頂端發了一會愣。
總覺得那裡原本固定置頂過某個人。
關掉手機,司遙突然說:“我想回學校看一眼。”
藺程微愣:“可是少爺,你的傷口還沒養好,左臂的骨折也——”
然而司遙的目光執拗得驚人,甚至準備自行下床,嚇得藺程把勸回的話都嚥了回去,忙道:“好好好,我送你去。”
藺家可就只剩這一根獨苗了啊!
藺程心道真是造孽,當初藺譽山要是沒把藺執晟接回來,也許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
殺兄殺弟殺父,這是請了個閻王爺回家啊。
藺程親手把司遙送上了後座,自己則是坐上副駕。
藺程跟著藺譽山戎馬一生,沒有子嗣,現下準備寸步不離地守在司遙身邊,直到司遙完全接手藺氏。否則還不知道藺家那幫雜七雜八的親戚要怎麼吃人。
沒想到司遙一進校門,就跟中邪了一樣,徑直往大道兩側的公告欄走,上面是應屆生最新的月考成績,按名次排列,金銀銅三個榜單佔據半壁江山,剩下的則密密麻麻擠在白色的表格裡。
金榜的三個名額有照片位,司遙盯著那三張陌生的面孔發呆。
直到藺程忍不住出聲叫他,他才回神,倏然收回目光,又說:“藺叔,我想吃餛飩。”
少年的眼睛茫然又希冀,似乎在迫切地想要從熟悉的感覺中尋求安定,藺程本想說你的傷不方便亂跑,最後還是心軟答應了。
司機在司遙的指引下,將矚目的黑色賓利駛進了小巷,停在一家王記餛飩店面前。
藺程打量了一下,微微蹙眉:
招牌褪色,店面狹小,裝潢老舊。
唯一的優點大概是衛生搞得還不錯,連脫漆的桌面都被老闆擦得鋥亮。
餛飩店老闆顯然是和司遙相熟的,看見司遙身後的黑車時明顯愣了一下,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在司遙纏著紗布的額頭上:“哎呀,小同學這是怎麼搞的嘞!”
藺程自覺地沒有說話,而是尋了一個相對舒適的位置,替司遙拉開了座椅。
動作嚴謹得像在服侍上司參加貴族宴會。
“還是老規矩?你這受了傷,我就不給你澆辣子了,給你多裝肉餡,再燙點小青菜,別挑嘴啊。”
餛飩店老闆話密得很,在得到司遙的預設之後,又瞅了藺程一眼,悄咪咪貼近司遙:“這是哪個哦?你家親戚啊?要加一碗嗎?”
泗水這邊雖不富庶,但有不少人在隔壁雲程市有富親戚,平時吹牛侃大山的時候都會拿出來說。
司遙有些心不在焉,在聽見老闆問他要不要加一碗的時候才倏然回神。
“老規矩……不是兩碗嗎?”
老闆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問得一愣:“你平常都一個人來,老規矩肯定是一碗啊。”
司遙便不說話了。
倒是藺程,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蒼老的目光在司遙魂不守舍的臉上頓了頓,然後對老闆一笑:“兩份,謝謝老闆。”
老闆吆喝了聲好便進去包餛飩了。
藺程扶著司遙,陪他坐下,然後慈聲問:“小少爺,願意和藺叔說說怎麼了嗎?”
自從司遙願意不計前嫌出具對藺執晟的諒解書,藺程就知道這孩子雖然心思透徹,卻很善良,在藺家這種吃人的地方尤為難得,他難免會多幾分疼惜。
可是司遙的眼神也很迷茫,只是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低下頭,盯著餛飩碗口氤氳的熱氣,喃喃:“我好像把誰忘記了。”
-
當晚,司遙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從高樓墜下,又被人緊緊箍在懷中。
太陽穴彷彿被貫穿一樣的麻木劇痛,意識模糊,視線也模糊,他明明要死了,但那個人的懷抱似乎在源源不斷地給他灌輸力量。
然後——
將他牢牢護在懷中的人墜地,血液自銀白的散亂長髮間溢淌出來,然後化作粒子消失。
司遙猛然驚醒,大口喘氣。
驚動了護工,連忙跑過來詢問他的情況。
司遙卻久久沒有出聲。
夢境中的畫面模糊又詭譎,白色的長髮,溫柔地懷抱,用血肉之軀替他緩衝了一擊,卻怎麼也看不清那人的樣貌。
但可以確定,那絕對不是藺執晟。
他有些神經質地抓住護工的袖子,問:“當時我墜樓,在場還有誰?”
護工被他嚇了一大跳,不是因為司遙的神態,而是因為司遙問的話。她們這些在藺傢俬人醫院工作的醫護,享受著比公立單位優厚數倍甚至十倍的待遇,有一個重要的素養就是不去八卦不該八卦的事。
譬如這次藺小少爺墜樓,在國內養傷治療,藺三少據說是被送去了國外療養,也有傳言說是人沒了,藺家在瞞著。
她們離這些事很近,卻不能打探摻和。
護工緊張道:“小少爺,這些事我們也不知道呀。”
司遙鬆開她的袖子,輕聲道歉:“對不起,我剛剛還以為自己在做噩夢,嚇到你了吧。”
他道歉的態度彬彬有禮,模樣又俊秀出挑,年輕的護工臉頰一熱,立刻忘了剛剛的為難,替他削了一個蘋果。
正要切塊,司遙卻突然問:“你會切小動物形狀的蘋果嗎?”
護士手一頓,意外又窘迫地回答:“小少爺,我手笨,只會切小兔子。”
司遙低聲道謝,自己接過了果切盤和水果刀,然後又開始發呆。
似乎曾經有一個人,總會把水果切成各種稀奇古怪又幼稚的形狀,像哄小孩似的遞給他。
手很穩,像測量精確的器械,從不會出錯。
太陽穴又開始抽痛,護工連忙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然後看見他慢慢縮排了被子裡。
少年人身形挺拔,卻在被子裡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然後輕輕顫抖。
……哭了啊。
護工無聲地嘆了口氣,將東西收好,退出了房間。
雖然她不知道對方究竟經歷了什麼痛苦,但她還是希望,這個每次受到照顧都會對她真心道謝的少年能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