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5章 我怕我會老

終於到了交替之時,失蹤大半天的白鸚哥賊頭賊腦地來了,興許他知道自己闖禍,所以不敢在司妍面前亮相,沒想一到客堂,就見個人坐在桌邊,不聲不響地喝著茶。

蕭玉的心像是被掐了下,疼過之後跳個不停。他想對菲兒的事作解釋,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因為他自個兒也不記得前因後果,甚至連菲兒的臉都記不清。

司妍慢悠悠地喝完茶,莞爾而笑:“你的相好應該睡了。”

“哦……哦,不,我喝醉酒了,實在記不清,或許那天……”

“停。”

司妍抬手示意他閉嘴,恰好這時候子時到了。

皓月當空,銀色月光從窗縫中灑落,一人一鳥像是被這光華揉捏到變形,而後又重塑成另一個模樣。

蕭玉捱過斷筋折骨的劇痛,待睜開眼時司妍已經上樓了,她都懶得聽他解釋。蕭玉倒想看她吃醋的樣子,不過自遇見她那天起,就沒見過她爭風吃醋,說到底就是不在乎。

司妍不在乎他,但他在乎,即使解釋無用,他依然想弄個明白。蕭玉拿了旭初的衣裳穿上,然後走上二樓,剛到樓梯口房門就開了,菲兒穿著絲綢睡袍,打著哈欠走了出來,小眼塌鼻的,真不是他喜歡的調調。

菲兒眼睛一瞥,正好瞧見蕭玉,立馬興奮地撲過去抱緊。

“哎呀,達令,你回來了呀!”

蕭玉被她的殷勤嚇到了,心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呀?不過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以往青樓裡的老鴇姑娘哪個不是這樣?只是眼下他心情不好,不想和她過多糾纏。

蕭玉把黏在他臂上的玉手硬拉開來,問:“你是誰?”

“是我呀,菲兒。”說著,菲兒手託雲鬢,擺出個很撓人的姿勢。“那天我們在百樂門遇上的。”

“我上次喝醉了,完全不記得你,天亮之後拿上你的行李,馬上走。”

菲兒嘟起嘴拉著他的手直跺腳,嗲聲道:“達令,你不能認我呀。”

蕭玉又甩開她。“你誰呀?!”

菲兒塌鼻子一皺,眉毛一擰,左手插腰,右手直指他鼻子,扯開嗓子道:“你不能說話不算話,你當老孃是什麼人?隨便就能被你唬弄的?!”

她的嗓門粗獷十倍還不止,說話卷著舌頭,一股子北方味兒。

經她這麼一吼,蕭玉頓時有點印象了,可依然迷迷糊糊的,摸不清方向。

“先進房裡去!”

菲兒二話不說把蕭玉往房裡拽,力氣大如蠻牛。人一到裡邊,她轉身把門翕上,兩手環在胸前,氣得臉發青。

“這不是上次你說的,若我有難就過來找你,怎麼身子一轉就不認賬了?”

說罷,菲兒擼起袖管,像是要揍人。

蕭玉莫明其妙,想了會兒說:“我不記得你,如果要錢直接說個數,明早理包走人。”

菲兒側過臉深吸口氣,而後趿著拖鞋,一路啼嗒啼嗒拖過去,把開衣櫥把裡面衣服全都拉扯下來。當初在百樂門遇到蕭玉時,他看起來很誠懇,說話一套接一套,像泉水能暖進人心裡,她以為真遇上根救命草,遇到個不一樣的男人。

“我就知道你們男人沒個好心!說話就他媽像放屁!”

她邊說邊往藤箱裡扔衣裳,隨手拿了瓶雪花膏朝蕭玉扔去,蕭玉眼明手快接住了,然後擰開瓶蓋往手上抹了點再聞聞味道。

“我說過什麼?”

“屁!!!”

菲兒轉頭噴了他滿臉口水,蕭玉自覺是自己把臉湊上去給她噴,略有鬱悶。

“不就等明早,我今天就走。”說著,菲兒撥下無名指上的火油鑽扔他臉。“還給你,誰稀罕你的臭錢!”

蕭玉騰空接住,低頭看看很大一顆,最起碼得五根金條,雖說以前喝醉酒沒少幹糊塗事,但這五根金條扔出去總得有個來由吧?

“那天到底什麼事,我真想不起來,要不你和我說說?”

菲兒一聽停下手,轉頭看著蕭玉悲憤難辨。過了會兒,她哭了,淚珠兒籟籟落下,彪悍的姿勢頓時變得柔弱,即便她相貌平平,但也惹人心疼。

菲兒低低鼻子,抬手抹去淚珠兒,悶聲說:“我男人不見了,你說幫我找。”

蕭玉翻著眼想了想,似乎有這麼回事,但……實在記不清。

菲兒怕他記不起來,又說:“那天是你自己說讓我住到你家,這孩子就說是你的!我那時還不信,你信誓旦旦說一定會幫我。”

蕭玉仍不確定,問:“那天我睡你家了?”

“不睡我家你睡哪兒?脫光衣服就往床上躺真當是自己家了!”

菲兒埋怨,轉眼又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你身材倒是不錯,比我那男人好。”

蕭玉心裡一驚,這脫光衣裳睡覺像是他的習慣,再依照菲兒剛才說的話仔細想想,大致有了個印象。

蕭玉想起那晚無聊,十二點過後就去百樂門喝酒,遇到一個舞女叫菲兒,與她相談甚歡。她說她從山東逃難來的,生活過得悽苦,他只以為是舞女慣用的手段,於是趁著幾分醉意說出一大堆鬼話,期間他也不知喝幾杯酒,花了多少錢,至於那火油鑽……應該是偷來的。

真是喝醉誤事啊!蕭玉心亂如麻,手抹了把臉不知說什麼好,他看著菲兒把衣服一件件往箱裡扔,順便偷偷拭淚,不由起了側隱之心。

他問:“我還與你說過什麼?”

“說再多你不認有什麼用?我在外頭得罪人了,房東不肯收我,所以才到這裡來。當初也都是你說的,我還以為遇上個好心人,結果仍是個騙子。”

說著,菲兒甩他個白眼。

蕭玉又問:“你男人姓什麼?”

“姓陶,是個大學生,跟我是老鄉。他一直以為我在上海紗紡廠做事,但紗紡廠這點錢怎麼夠他讀書?所以我也不敢和他說我在做舞女。前陣子他來上海看我了,我們本打算成親,但他忽然不見了,我到巡捕房裡說,可沒有人管這個事……不管是死是活,總得有個訊息不是?”

菲兒慢慢垂下手,傷感地垂眸看著手裡一塊紅布料,想必她是打算用它做套喜服,但新郎不見了。菲兒吸吸鼻子,抬手把掛在眼邊的淚拭去,而後合上藤箱打算走。

蕭玉看向窗外,這夜黑風高不知有多少遊魂在外。他生前不是好人,死後也不是好鬼,別人的命運他從不在乎可不知為什麼,今晚他有些心軟,不太放心這個執拗的女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算不上君子,不過既然答應過你,我也不會反悔。你就住在這裡好了,人我會幫你找。你以後不要叫我達令,人前裝裝樣子,人後也就沒必要了。”

菲兒聽後停下動作,轉過頭狐疑地看著他,男人的話聽多了,真話當假話,假話也當假話,他會不會又是騙她的?

菲兒仔細想了想,自己也沒什麼東西好讓人騙,乾脆厚著臉皮把籐箱裡的衣裳拿出來,再掛回衣架上。

“等我避過風頭,我就會走,我只是暫住而已。”

菲兒特意強調。蕭玉不以為然地聳下肩。

“隨便你,不過住在這裡得記住,看到的、聽到的別說出去。”否則會讓你死得很好看。

說罷,蕭玉離開臥房,轉身關上門,他走到樓梯口時才發覺自己沒地方睡。以前大宅大院,幾十人都睡得下,如今是亂世,今朝買的房明天就被收繳了,花大價錢也只能弄到這間二層樓帶陽臺的石庫門房,五個人實在有點擠。

蕭玉思量半晌,覺得可以再回房裡把菲兒拎起來扔街上去,反正是惡鬼,用不著裝成好人,不過再轉一想,為何不趁此機會與司妍親近?看來亂世也有亂世的好處,至少他能名正順言與她擠一塊兒。

蕭玉去開司妍的房門,這門竟然沒有上彈簧鎖,像是故意為他所留。蕭玉竊喜,躡手躡腳脫去衣裳。

“小四兒,床被佔了,借個地方睡。”

他邊說邊鑽入溫暖的被窩,把蜷成一團的貓兒抱在懷裡。黑貓的耳朵折動幾下,愜意地貼上他胸膛,可他的身體是冷的,就如寒月裡的石頭,蕭玉怕她睡得不舒服,就在她身子底下墊層棉被。過了會兒,躺在他胸口的貓兒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應該是睡著了。

蕭玉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他看著窗外想了許多事,過去的、悠遠的……只是沒有未來的事。蕭玉從不想將來,因為他沒有,生老病死、娶妻生子……常人的生活皆與之無關,他整日摻和人的七情六慾,自己卻擁有不了。

其實他有過一任妻子,叫作小蠻,小蠻是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她與司妍不同之處在於,她永遠都不會反抗。小蠻賢惠溫雅,恪守婦道,長得也不錯,他不討厭她,但也不喜歡她,只是習慣性地對她好,因為她有“妻”這個名分。

婚後沒幾年小蠻就過世了,死之前她說:“我知道你心有所屬……但我就是想陪著你……”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就是小蠻,永遠陪著一個不會愛上自己的人,甚至一個記不清自己的人。

蕭玉深嘆口氣,以手枕在腦後看著窗外明月,不管過去多久,這月亮始終是這般模樣,詩人以它寄思、樂人以它抒情,可最沒良心的就是它,不知人間疾苦,不懂兒女情長。

“小四兒,你說還要多久你才會想起我?”

蕭玉揪揪貓耳朵,貓兒睡得熟。蕭玉忍不住在她腦門上彈了個響指,它喵地叫一聲,然後又睡了過去。

蕭玉又忍不住嘆了聲,喃喃道:“好幾個千年過去了,還要多久……再等,我怕我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