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花了大半壽元,什麼叫活不了多久了?”
江堤叔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小堤,先聽我講完。”
遙嶼按著他的手臂,江堤也只得先按耐住急切的心情。
“咱們家的祖上,曾經是陰差,死了之後不知怎麼得了閻王爺庇佑又活了。”
江堤叔叔開始慢慢講述他們祖上的故事,跟遙嶼所知道的也相差不大。
那是唯一一個還陽的陰差,也確實是帝林大人首肯的。
陰差生前也是個忠義之士,但是死得冤屈,死後雖然去了地府,也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但他忘記了前程往事,唯獨忘不了自己還在人間的娘子。
一連喝了好幾碗都忘不掉,他們都說他是個痴情的人。
因為投不了胎,黑無常就報上去讓他先暫時做個陰差,也不至於在地府整日遊蕩。
他還陽這中間具體是怎麼回事兒遙嶼不知道。
陰差還陽的條件是他之後的子孫每隔一代都必須得有一個,要以人族之身為地府所用。
防止他們用秘法掩蓋自己的身份,帝林大人改了他的體質,讓他體質招鬼,能看得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這體質在他們家來說也算是一個傳承。
傳承的為祖孫,每個都能保證至少能活到八十歲,八十歲時他的孫輩一定出生了。
“到了我這一輩,我哥哥他沒有傳承,傳承的是我,上一個被傳承的是你曾祖母,也就是我奶奶,我從小就跟著奶奶學習如何和鬼魂們打交道,如何從鬼道進入地府,怎麼去辦好地府交代的事情。
這一切從我記事起就開始了,奶奶做這些事情都會帶著我,這些事情她做了一輩子,接下來是我要做一輩子。
但是就在我可以自己開始做事的時候,原本定好的軌跡,突然就變了。
我八歲的時候奶奶走了,走的第二天你出生了。他們都看不出來,但是我看出來了,奶奶不在了,我找不到人求證,奶奶明明告訴我被傳承的該是祖孫,祖訓上記載的也是這樣,奶奶有,爸爸沒有,我有,明明下一個該被傳承的是我的孫輩,明明從我哥哥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他這一脈就該註定了永遠不會接觸到這些事情,可是為什麼你也被傳承了?”
“那個時候我也才八歲,你出生那段時間我瘋狂的進出鬼道,我想找到奶奶,但是找不到,我就到處找陰差去問,可除了有事的時候我能接觸到階級比較高的陰差,其他的時候能看見的都是些低階的,什麼都不知道的陰差。”
江堤應該記得那段時間,他還在襁褓中,叔叔也還是個小孩兒,叔叔來看他的次數很多,但是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悲傷。
“鬼道開得太頻繁,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禁止進入鬼道。那段時間我開始去找書來查,我找了很久,終於被我找到了一本,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因為它,我能窺探到一絲天機。”
“我沒算到你為什麼生出來就不一樣,你爸媽的死我也沒有算到,他們走了之後我將你帶在身邊,還有阿晚,我看見的未來裡,阿晚就是我的妻子,我們會一起生兒育女,我的孩子生的孩子被傳承,我帶著她,就像奶奶帶著我那樣教她。”
“但是阿晚走了。她的死也是意料之外。”
即使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他依舊不敢回想當時的情景,只要一想到,心臟就像被一隻手拽住一樣痛。
“我頹廢了一段時間,之後又給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上顯示我無妻無子,阿晚走後,我的命數也變了。”
“我也算了你,小堤,我算了你的命,可我只能算出來一點點,也看不清,看不清我也就不管了,你是我哥哥唯一的後代,也將是我們家唯一的後代,既然變數已經產生了,那我,想終結它,即使不能終結,我也不想讓你來承擔,本來就不該是你的事情。”
“所以,我冒險了一次,我用自己大半的壽元,強行開啟了一條鬼道。要做這件事情真的很難,鬼道開一天,就要消耗我的壽元一天。強行開鬼道也很難,我學了六年,才終於在兩年前做成了,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我開了一條鬼道,就像鬼遮眼一樣,他們不知道也看不見,兩年了,他們確實沒有發現,我幾乎天天都要下去一次。
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辦法,我想過去找閻王爺,可我能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地府入口,再深我就進不去了。我的身體也支撐不住。
我們一家人為地府已經工作得太久了,祖祖輩輩到現在也有十個人了,我們還不能有自己的名字,小堤,你不知道吧,我叫江陵安,陵墓的陵,安息的安,這是我奶奶的名字,也是她的爺爺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江堤真的不知道,他一直以為叔叔的名字叫臨安,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是陵安,音不同字也不同,意思更是天差地別。
“我怨過。”江陵安抬眼看著天空,“可是怨沒用,小堤,地府讓咱們的先祖成了人,那之後才有了我們,我想,大概要有一個人變成陰差,才能抵消欠下的債吧,小堤,我找不到其他辦法,只能去試一試。我很早就做好決定了,只是一直掛念著你,想著再來多看看你,之後我就要去地府了。”
“小堤,你放心。”江陵安摸著他的頭,輕輕的擦掉他的眼淚,溫柔的說:“小堤,我不會自殺,我怕死後我會迷迷糊糊的忘記,自殺死去的人,我知道是什麼樣子,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人,地府也容不下。我打算直接強闖,只有一次機會,咱們叔侄倆,恐怕之後就不會再見了。”
“叔叔,我不要你去做什麼。”江堤拼命壓著自己聲音裡的哭腔,以前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他也不會退縮,他不想叔叔為了他,而去做犧牲自己的事情,他想要的是一個活著的親人,而不是死了之後冰冷的屍體和那虛無縹緲的魂魄。
“我想要的是一個親人,我不需要你去為我做什麼,我可以,我可以接替你,我可以做,我現在學也來得及,我想要你好好活著。”
“那個,我打擾一下啊。”遙嶼出聲道。
叔侄倆紅著眼眶,動作一致的轉頭看著他。
遙嶼對著他倆說道:“閻王爺不在地府,要去地府找他,最近這段時間也找不到。”
江堤:“你怎麼知道?”
遙嶼看著他,“你也知道啊,你不是聽見我舅舅說了嗎?帝林大人去妖族了。”
“?帝林大人?”江堤是聽他提了幾次這個名字,“他是地府的閻王爺?”
“對呀。”遙嶼點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原攬現在在地府替他。”
“所以呀,這事情其實不算大。”遙嶼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痕,安慰道:“你別哭了,我可以現在傳信問問,想見他我也可以帶你們去見。”
這也是個他們要喊舅舅的人,也是從小看著他們長大的,這件事情應該還是可以解決的。
遙嶼把事情寫成傳信發過去,等著回信。
江堤和江陵安互看了好幾眼,江堤不哭了,紅著眼眶,還是忍不住問了,“遙嶼,你認識的人,是不是都是這種帝啊,王啊這種級別的?”
遙嶼想了想,回道:“差不多吧,那些都是長輩,也都和舅舅有關係,舅舅身邊的人都不普通,也差不多都在這個級別的。”
江堤沉默了,他沒想到自己在一個很隨便的場合見到的一個很隨便的人,會有這麼厲害的關係。
“我不厲害。”遙嶼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我只是沾了棲鳳山的光,又恰巧是在那座山上和他們一起長大而已。”
江陵安安靜靜的聽著他們講話,細細看還能看見他的身體在發抖,原本已經覺得毫無希望的事情,現在突然有了解決的辦法,他早就淡下去的期望現在又重新燃起來了。
帝林回信了,他問江陵安是不是在他身邊,如果在的話,開一個水鏡。
他還附帶了一滴水在傳信裡。
院子裡有一口水缸,養著觀賞蓮。
遙嶼把那一小滴水滴進去,水滴滴進水缸的瞬間,水缸裡的水就有了變化,它們慢慢向上聚攏在水缸的正上方,形成一朵桃花的形狀。
“遙嶼。”隨著聲音從水鏡傳出來,帝林的影像也顯現在水鏡裡。
“帝林舅舅。”遙嶼打了聲招呼,往旁邊讓了幾步,讓身後的兩人暴露在水鏡中。
江陵安聽見帝林兩個字,知道這是閻王爺,快步過去在水鏡面前跪下了,腦袋也叩在了地上,“屬下江陵安拜見閻王爺。”
“叔叔。”江堤想要過去,被遙嶼拉住了。
“他不會對你叔叔怎麼樣,他很隨和的。”遙嶼說。
江堤猶豫著看著那裡面的人,看著並不隨和,反而很有威嚴。
帝林沒先管江陵安,先看向了江堤。
“你就是江堤?”帝林看著遙嶼拉住的人,“你果真體質特殊。”
江堤看著他,“您也認識我?”
帝林:“認識。”
“帝林舅舅你怎麼也認識他,是舅舅說的吧?也就是昨天的事情,你們傳得真快。”遙嶼說道,帝林舅舅一向不管這些事情,現在突然還認識他這裡的員工了,多半是舅舅傳的。
“不是昨天,好好待他。”帝林叮囑了一句。
不是昨天?那就是更早知道了?江堤才來他這兒幾天啊,怎麼都知道了?
不等遙嶼細問,帝林已經看著江陵安了。
帝林看了一會兒才出聲喊了他的名字。
“江陵安。”
“屬下在。”江陵安又實實在在的磕了下去。
帝林又等了一會兒,才說道:“起來吧,今後再見我也不必跪了。”
“是,大人。”江陵安顫抖著起身。
“算算時間,從第一個到現在,你已經是第十個了。也是我的疏忽,讓你們家做了那麼多事,還用了你們十代人,你們身為人身,卻為地府做事,是委屈你們了,到了今日,江陵安欠地府的債也該還清了。”
“大人...”江陵安想問,第一代的江陵安到底做了什麼才能還陽,可是沒等他問出來,他的話就被帝林大人打斷了。
“等等。”帝林看著他,江陵安被他盯得無所遁形。
他聽見帝林大人說:“你做了什麼?你的陽壽怎麼只剩下這麼點兒了,你的生機還在不停的流失。”
帝林陡然發問,江陵安即使再緊張也知道,帝林大人知道他做的事情了,他做的事情是違背祖訓的,而他們的祖訓,最開始就是閻王爺給的。
江陵安當時只想著要認罪,小堤還在,他不能瞞著,以免禍及家人。
在江陵安開口之前,遙嶼截了他的話頭,“帝林舅舅,您看這叔侄倆的體質,是不是如出一轍。江陵安就是看出來了,您給的傳承並非如此,江陵安找不到人求證,所以他用壽元開了鬼道,就是想找您來著。但是您也知道,他一介生人,沒人幫助怎麼入得了地府,他又學藝不精,鬼道開了就關不上了,只能拿自己壽元和生機頂著,您看,他現在身體多差,就是因為要找您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帝林瞥了他一眼,遙嶼笑嘻嘻的湊上去,“帝林舅舅,您看江陵安這身體都這樣了,都只能住在這州陽觀才能休養了,您要不今天就把他們家這事兒給解決了?”
帝林沒什麼神色的看著他,“遙嶼,你果真是長大了,好些時日不見,你都敢誆騙我了,你說我是自己收拾你,還是告訴你母親,亦或是告訴大人呢?”
遙嶼才不受他威脅,“這不是在聊天嗎?怎麼就要告家長了?您要這麼做就不太厚道了吧。”
帝林沒接他的茬,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說道:“你現在確實是強了不少,快比得上原攬了。”
遙嶼擺手,“還差得遠呢。”
帝林搖搖頭,“算了,這事兒先不和你計較,先欠著,不然你什麼時候也來地府替我幾天,你們三個一向都是一起行動,怎麼那天偏生是她和州玉來,竟讓你們倆躲過了。”
還好沒去,遙嶼在心裡腹誹道。
“去替您這事兒,我在這兒就婉拒了,去看看倒還行,幾天就太多了,畢竟我還有個研究所要管著呢。”
帝林聽他這麼說,輕笑了一聲,“你當我是不知道你撇下研究所出去了一年?你臉上這麼深一道疤還在呢。”
“我有舅舅給的藥,過幾天就好了。”遙嶼想笑著把這事兒混過去。
帝林懶得和他計較,“那你就好好管著你的研究所,你若是管不好,我可以再教教你。”
遙嶼趕忙拒絕,“教我就不用了,我已經學得很好了。”
誰還敢讓他教啊,他教人就是直接上手,先打一遍讓你自己從中學習,一遍不會,那就再來一遍,幾遍不會那就再來幾遍。
每每上過他的課之後,他們四個就沒有能爬得起來的。
“我這兒也有藥,這藥至少也得抹上一個月,你用完了就來找我拿。”
“謝謝帝林舅舅,那您看,江陵安這事兒您怎麼解決?”遙嶼扯著扯著還是把話題扯了回來。
帝林掃了一眼江陵安,也不再多問什麼了。
“江陵安,此事就從你這裡終結,您的壽元被鬼道所蝕,也都盡數還你,只是生機已逝,再無轉圜餘地,你餘生都只能像現在這般了。限你三日之內把鬼道關閉還原,之後便還你自由之身,另,看在你之前祖輩為地府做事,再加上你自小就跟著你奶奶勤勉學習,也做了些實事的份上,私開鬼道之事就放你一馬,望你今後,好自為之,切不可再行之前所為之事,若是再為,便是永世入地獄,不得超生。”
“是,帝林大人。”
帝林又多說了一句,“州陽觀是個滋養身體的好地方,你住下對你有益。”
“多謝帝林大人。”
江陵安晃了兩下,像是快要站不住了,江堤趕忙上去攬住他,攬上了才發現江陵安額上兩個紅印,整個人都在發抖。
帝林又看向了江堤,“江堤,你的體質特殊,但非地府所為,我無法更改,亦無法插手。”
“多謝大人記掛,我現在這樣就挺好的。”江堤回道。
“遙嶼,好好待他。”水鏡消散前,帝林又說了這句話。
第二次了,遙嶼很奇怪,為什麼帝林舅舅要這麼說。
他也不是會關心這些的人啊。
而且江堤怎麼樣,跟他們好像沒什麼關係啊。
他只是恰巧體質特殊,然後因為特殊的體質進了研究所,因為舅舅的話,又和自己住在一起,現在又被帝林舅舅這麼囑咐...
看來江堤受到的關注還挺多呀,但肯定不是因為自己,自己什麼都沒幹,只是把江堤招進來了而已。
水鏡消散,凝聚的清水從半空中落入水缸中。
江陵安隔得很近,也沒想著要躲,被濺了一身水。
看著衣服上的水痕,江陵安笑出了聲。
他江家,自古以來無論男女從未改過姓,被傳承之人也未曾改過姓名,被選定的人自出生起就沒有拒絕的權利,今天,今天終於,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他江家,終於不用再為地府辦事了。
“叔叔。”江堤有些擔心他。
江陵安笑著笑出了眼淚,“小堤,你明白那種套在身上的枷鎖突然掉了的感覺嗎?我現在暢快得很。”
江陵安的心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麼輕鬆過。
江堤不明白,他只能陪著,他不能感同身受,他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些事情,還沒被套上,枷鎖已經被解了。
“太陽快下山了。”遙嶼看著日頭,對著他倆說:“該吃晚飯了,我下山去買點兒吃的回來。”
“麻煩你了。”江堤不太好意思,今天的事情,多虧了遙嶼。
今天一天,真的麻煩他太多事情了。
“不了。”江陵安搖頭,“小堤,你和他都走吧,我要睡了,我想睡一覺。”
“叔叔。”江堤攬著他的手收緊了一些。
江陵安:“就是大喜之後有些疲倦吧,下午才吃了飯,我這會兒也吃不下,不用擔心我,你們走吧。”
江堤:“那我扶您進去,您先躺會兒,我陪著您。”
“你走吧,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你陪著睡覺。”江陵安很無奈,“遙嶼,你帶著他走吧。”
遙嶼看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就帶著江堤離開了。
“那叔,您照顧好自己,我們明天再來看您。”
看著他們都離開了,江陵安才慢慢的進屋,他緩緩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回想了他這半生。
最後輕聲說道:“阿晚,他放過我們了。”
他身體裡似有一個女聲回應他,“陵安,咱們,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