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海港城鎮特有的海浪中夾雜著不甚明顯的氣泡咕湧翻騰的聲音，但這些聲音早已淹沒在客棧裡的人聲鼎沸。作為郜荒大陸最大的海域交通樞紐，五湖四海的商隊、遊俠、修士都會因各自的目的齊聚一堂。
人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熱鬧，整個客棧大堂光影斑駁，觥籌交錯，酒氣熏天。人們喝酒划拳，笑聲震耳欲聾，桌上的茶水都被震出幾圈漣漪。
檀夕三人坐在大堂不起眼的角落，陪著老人一起用餐。
很顯然，無論是老人還是牧野離，都沒有見識過這種充滿江湖氣息的場景，看得一愣一愣的。
“原來晚上會這麼熱鬧。”牧野離捧著茶杯好奇地四處張望，“難不成這裡是什麼很有名的客棧，感覺人全聚在這裡了。”
她沒頭沒尾地回了一句：“大概是因為我們在這裡吧。”
“什麼意思？”
檀夕沒回答，老人已經吃飽了，視線在一眾青年小夥子面上掃去，期盼能找到熟悉的面孔。
不過哪裡有那麼巧的事——
“老人，你的兒子長什麼樣子？”
檀夕突然問道，老人愣了一愣，按著記憶中的樣子回答：“我兒子啊……濃眉大眼，面板有點黑，看起來很老實。頭髮剛剪了，變得很短……”
她根據描述開始在紙上塗塗畫畫，牧野離湊過來看，小聲嘟囔：“可是過了這麼多年，人肯定已經變樣了吧。”
“誰知道呢。”
畫完了，檀夕將畫紙展示給老人看，雙鬢已然花白的老婦人一下子就愣住了，顫抖著手接過，指腹在粗糙紙面上摩挲，像是真的在撫摸兒子那般，不敢用力，但又用力——
“是他……這就是他！小龍……我的小龍……”
眼角含淚，不敢讓它滴落洇溼了紙張，老人不停用袖子擦拭，眼淚糊作一團。
“仙姑，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嗎？”
“……明天吧。”檀夕望向窗外，那裡黑漆漆一片，什麼也沒有，“明天我們會找到他的。”
“謝謝……太謝謝了！”
沉睡的人們早已墜入悠久的夢鄉，直到天色再次亮起，好似只過了一瞬，又似過了很久。檀夕原本打算一個人出門的，但是當她開啟房門，就看到一抹高大的身影倚靠在門邊閉目養神，似乎是等了很久。
“……你怎麼在這裡？”
聽到聲音，男人睜開眼睛，習慣性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直覺告訴我仙姑會丟下我自己出去，為了以防萬一，我就早點起床等在這裡了。”
他好像覺得自己很聰明，微挑的眉毛寫滿得意。
“看來我的直覺還是挺準的。”
“……你怎麼知道我一會兒不會去叫你。”
“仙姑會來叫我？”牧野離開始設想這種可能，但是在認知之外，他搖頭，“想不出來。”
真煩人啊這傢伙。
這就叫預判了她的預判嗎。
“既然都醒了那就走吧。”檀夕哼了一聲，大步邁過他，“去找人了。”
“好嘞！”
說是找人，其實更像是閒逛。他們又去了一趟碼頭，問了下一趟去往無涯塢城的船何時開，得知是酉時一刻，那時間還早，他們一前一後漫步在碼頭。
“仙姑，你說找人，是要在哪裡找？”
黑皮男人亦趨亦步跟在她身後，輕輕揪住前方女子飄過來的一縷髮梢，在手心裡撓癢癢，他忍不住偷笑。
女子沒有發現他的小動作，步伐從容淡定，衣裙紛飛：“不是舵工嗎，就在這裡找。”
牧野離抬眸掃視一圈碼頭忙碌的工人：“那我們現在……？”
“你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樣？”
她突然停住腳步，牧野離差點撞上去，還好剎住了車。
“這裡？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無論是漆黑的大海，還是這些正在工作的工人，亦或是昨晚在客棧喝酒的那些人，我都覺得……有點奇怪。”
牧野離的這些感覺其實已經憋了一天了，一直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問題所以沒說，但如今被問了，他終於能夠一吐為快。
“但是說不上來哪裡奇怪，就是感覺……”
“感覺——”
他話還沒有說完，檀夕突然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停下，並且將視線投向遠處緩緩駛來的一艘船。
一艘從沒見過的渡輪停靠在岸邊，船體上滿是海水浸染出來的鐵鏽，硃紅的鏽跡與斑駁的青苔形成一層堅硬的外殼附在船體，看起來年代久遠，苔蘚從刻印中生長出「風行號」三個字。而在那旁邊，有一道被鐵鏽磨平的圖案，看起來像是魚龍——
“來了。”
“什麼？”
渡輪停靠在岸邊，從船上湧下一群身穿深藍舵工服的青年漢子。他們迅速匯入碼頭忙碌的人群，卸貨、搬運、與家人重聚——他們是一群遠航歸來的船工，帶著滿身風霜和海腥氣味。牧野離在這群人中間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
寸頭，小麥膚色，濃眉大眼，嘴角凝著爽朗笑容的青年。
但他並不驚喜，反而是一股寒意蔓延脊背，心中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檀夕。
“那是……馬嬸的兒子？”
“對。”
“他真的跟你的畫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外出打工五年的青年在五年後居然還跟老母親記憶中的模樣一模一樣？
這個地方果然不對勁。
“……這裡已經不是以前的濟北渡了。”她的聲音很冷，一如這竄遍全身，引得人寒毛豎起的寒顫，“那場水災，毀了一切。濟北渡，早就不存在了。”
她瞥過來:“你應該沒吃這裡的食物吧？”
“我只吃了仙姑你拿給我的。”
“那就好。”她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背，“去吧，去把他帶過來，我們帶他回去見母親。”
牧野離心裡有些毛毛的，但仙姑之令不可不從，他給自己打氣，越過人群，走到了那個寸頭青年面前。
一道陰影擋在身前，馬寶龍抬頭，見到這位比他高半個頭，還比他更強壯的胡人男性正以複雜的目光看著他，他下意識做了個警惕動作，在聽到這人說的一句話後又愣住了。
“你是馬寶龍嗎？我們託你孃親的委託，帶她來這裡見你一面，你現在有空嗎？”
“娘來了……？”
寸頭青年愣了愣，似乎孃親這個詞勾起了他的什麼記憶，好半晌才回過神，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好，我跟你們走。我娘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