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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都 亭 驛 將 星 殞 落

這一個冬天,劉錡的健康情況一直不好。咳嗽,盜汗,神思恍惚,痰中時時帶血,比在鎮江時更加虛弱了。過了驚蟄,天氣逐漸暖和,咯血、盜汗漸漸稀少,人也有了精神。陳端陪著他奕棋閒談,總拿“但等官家凱旋,五郎就可昭雪赦回”的話反覆安慰。劉錡計算官家也快回臨安了,愁悶的情緒漸漸淡了一些。這天是二月初九日,天朗日麗,惠風和煦,老夫人叮嚀兒子陪了父親和陳參謀官到西湖邊上走走散心。劉錡也覺在驛中悶得慌,一時高興,便應允了。他體弱,騎不得馬,若乘轎輿,頗覺不慣,於是與陳端、劉澄騎了毛驢,由童僕挑了食盒跟著,緩緩地循山徑小道,遊了黃龍洞、玉泉,迤邐望靈隱而來。登飛來峰半腰上的翠微亭,眺望亭下山景,劉錡感慨唏噓地對陳端說道:

“端公,這個亭子是嶽侯遇難之後,韓太傅為了懷念他而築的。因為嶽少保曾經寫了一首《登池州翠微亭》的七言詩,就以‘翠微’二字作了亭名。今天老夫是特地到這裡來憑弔嶽侯的。”

於是命童僕開啟食盒,在亭內石桌上擺上香燭鮮果,斟了酒,舉杯仰首祝告道:

“少保啊,劉錡晚年不幸,胸懷愴然。想當年順昌之戰後,遭到他人忌妒,將我罷去軍職。唯有嶽侯,上書陛下,說我是個將才,應該留在軍中,可是朝廷不聽。少保啊,你是劉錡的知己,人生知己難逢,如今普天下唯唯喏喏,更有誰為劉錡說話啊。想念君侯,英年早逝,含冤蒙垢,至今未雪,真叫人痛心疾首。劉錡一生坎坷,暮年羈旅都亭,疾病纏綿,將來不知葬身何處。哀哉,痛哉,伏維尚饗。”

於是將酒灑向亭外清清山澗之中,泫然流淚,嘆息道:

“嶽少保薨逝之後,尚有韓太傅為他建亭。千秋萬古,世世代代都會有人懷念嶽侯的功績。可是將來我死之後,恐怕遭到的只是冷漠和遺忘,不會再有人想起我了。順昌大捷,只是一場虛夢!”

陳端兩眼炯炯發亮,挽袖慨然道:

“太尉功在青史,任何人也塗抹不掉。將來百年之後,自有人建亭留念。哈哈,也許還有更大的香火哩。”

劉錡苦笑道:

“端公取笑了,劉錡何人,敢有這等妄想。人生如草芥,離去塵世,還不就隨風而逝了。”

劉澄見老父悲愴不已,忙命侍童撤去供品,扶父親坐下,勸慰了一陣,方才止住悲憤。就在亭中擺下酒餚,與陳端對酌起來。雖然陳端百般慰解,劉錡心情終是抑鬱。借酒澆愁,不覺飲得多了。陳端、劉澄勸了又勸,方才停了杯盞。用過午膳,沿著孤山返回,一路觀賞湖景,忽然春風撲面而來,劉錡酒後一陣寒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咳了幾下,不料痰中帶著盈盈的鮮血,竟比前日又濃稠得多了。陳端、劉澄發慌,急讓他喝了兩口涼水,暫時止了血。劉錡站起來,撫摸著飄逸的長髯,笑道:

“死生在天,不必驚慌,回家去吧。”

劉澄心中著急,勸道:

“大人,待孩兒僱一頂竹輿代步吧。”

“不,武官而坐轎輿,總是不成體統。來,把毛驢牽過來,看我還到不了都亭驛?”

青山碧水,斜陽古道,兩老一少騎著毛驢,童僕跟在後面,悠閒地緩緩而行。昏黃散射的陽光,透過雲層,照射在劉琦清瘦沉靜的臉上,毛驢微微地顛頓,使他幾乎睡熟了。灰驢停步之後,才猛地驚醒過來,嘆了一口氣,“到家了,不,這一回到都亭驛了。”

他下了驢,由劉澄攙扶著,和陳端一同進了驛館。驛丞滿面憂容,心神不寧地在館內迎候問安,旁邊立著兩名軍卒模樣的陌生大漢,劉錡也不在意,和驛丞說了幾句閒話,便由兒子攙扶了往內走去。才近中門,忽聽得背後有人在喊:

“太尉容稟!”

劉琦回頭見是那兩名陌生軍卒。他倆正互相推讓著,不知為了何事。陳端厲聲喝問道:

“太尉在此,爾等是何人部下,有什麼事稟告?”

一個方臉大漢垂手稟道:

“奉留守相公面諭,大金使者即將前來臨安,請太尉移駕到別院居住。”

“稟太尉,請暫時委屈一下,待金使走後,仍搬回來住,一定,一定。”另一個馬臉漢子慌忙補充道。

“什麼,要我為了金使從這兒搬走?”劉錡渾身熱血沸騰。陡然轉過身來,狠狠地瞅著兩名軍卒問道。

“不敢,請太尉暫時挪動一下,還在都亭驛內。”

“移居到月洞門那邊的別院?”劉澄驚怒地問道。

“正是。”

“混帳!”陳端大怒道:“那是太尉所住的地方嗎?”

“沒奈何,金使快到了,請太尉權且委屈一下。”

“好大膽,為了小小的金使,爾等膽敢把堂堂大宋太尉趕走!”劉錡受不了這等奇恥大辱,氣得渾身發抖,轉臉吩咐童僕道:“快取我的節杖和軍棍來!”

兩名軍卒互相看了一眼,忙堆著笑臉求告道:

“請太尉息怒,我們也是奉命辦事,身不由主。”

童僕取了節杖交與太尉,留在驛中的太尉府親兵也紛紛執刀持棍趕了出來,一下子把兩名軍卒包圍了起來。劉琦手握節杖,炯炯地露出悲憤的目光,厲聲呵斥道:

“我有天子所賜節杖,非有聖旨,誰敢動我一根毫毛!爾等狂妄大膽,目無長官,給我拖下去每人重責二十軍棍!”

“太尉,不幹小人的事,是留守相公奉了聖旨辦事的。”

兩名軍卒被拖翻在地,殺豬般叫將起來。

“胡扯!”劉錡鬚眉怒張,戟指著罵道:“既有聖旨,何不由留守湯思退自來宣旨,而派你們兩個小卒前來藐視本太尉,分明是胡說,給我打!”

親兵不由分說,將軍卒褪下褲子,每人打了二十大棍,打畢,劉錡又喝道:

“回去告訴你們留守相公,劉錡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須不是任人擺弄的。寧死,也不向金虜讓出館驛!”

兩名軍卒繫上褲子,暗暗咒罵著,狼狽奔竄了出去。軍

卒走後,老驛丞方才過來躬身稟道:

“太尉息怒,切莫氣壞了身子。湯相公剛才來過了,說是奉旨清除館舍,款待金使。太尉還是趕快奏明聖上,不然湯相公還會來糾纏的。”

劉錡吃驚地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

“我不信,皇上知道我住在都亭驛,還派太醫常來診治,沒有妥善安置,決不會下旨命我遷走。湯思退是什麼東西,他的話能相信?”

“是啊,是啊,想來官家是決計不會隨便讓太尉搬家的。”老驛丞也寬了心,愁眉稍稍解開,勸道:“太尉今天累了,快進屋休息吧。”

陳端熟悉的幾位大臣都隨駕出征了,一時找不到可以商量事兒的人,挽袖搓手,愁悶憤怒,想了一下,安慰劉錡道:

“聽說官家已到鎮江了,不日就回臨安,金國使者決不會這麼早就來。湯思退那個壞蛋,休理睬他,等官家回朝後就好辦了。”

“是啊,”劉琦頷首道:“湯思退這個小人,他敢有膽量來和我說話!”

誰知劉錡經此一番暴怒,氣血攻心,久久不能平靜。夜間睡了之後,亂夢頻仍,忽見湯思退果真陪了金使來到都亭驛中,扳了臉責問道:

“太尉,金使都來了,你怎麼還不搬走?”

劉錡大怒,罵道:

“休說是金使,便是金主自己來了,我也不搬!大宋太尉豈是金人的奴才!”

金使慌忙搖手道:

“太尉是順昌英雄,大金君臣也是欽佩的。兩國和好,休要傷了和氣,還是下官迴轉大金去吧。”

“啊,那斷斷使不得。”湯思退慌忙拉住了金使,又轉臉厲聲喝道:“劉錡,你休不知趣,敗軍之將,還逞什麼英雄?來人啊,把劉琦一家都攆到別院去!”

“住手!”劉錡怒極,大叫一聲,忽然驚醒過來,只覺一身冷汗,心頭兀自撲撲地跳,渾身躁熱,胸口悶得慌,喉頭癢癢的,咳了幾下,似有大口的痰湧了出來。慌忙起身取了床前櫃上的唾盂,吐了幾口,覺得鹹鹹的,粘乎乎的,便知不好,不禁呻吟了一下。劉澄這晚不放心,在父親房中搭了小床服侍。聽得父親咯痰呻吟的聲響,慌忙披衣起床,點燃了蠟燭,到父親床前照了一下,不禁“啊呀”一聲。原來滿盂都是鮮血!劉錡心中明白,擁衾靠在床上,悠悠地問道:

“吐血了嗎?”

劉澄哽咽著慌忙掩飾道:

“沒什麼,稍稍有些血絲。大人,你睡下吧,我去給你煎藥。”

“不用煎藥了,就是靈芝草也沒用了。”劉錡的心都涼了,嘆了口氣,喘息著,擁衾閉目,躺了一會,一陣劇咳,又吐了幾口鮮血。神志雖清,而精神十分委頓。

此時天色剛明,閤家上下都驚動了。老夫人由丫環扶了過來,垂淚勸道:

“相公,昨兒傍晚的事我都知道了。等一會我就吩咐下人去城內租一座潔淨院房,乾脆搬過去住,不必再生氣了。想當年在荊州時,一貶近二十年,無人過問。後來眼看金人南犯,朝廷用得著相公了,又賜良田,又賞金銀,於今戰事才過,又嫌棄你了,這樣的日子,還存什麼想望。等相公病癒,我們全家搬到浙東山間去住。讓青山翠谷、禪院鐘聲伴我們終老,不強似在這裡惹下許多煩惱。”

劉錡睜開眼來,望了一下青梅竹馬就己相伴的夫人,含淚道:

“夫人,劉錡連累你了。我爭的不是個人的意氣,乃是國家的榮辱,朝廷的體統,民族的氣節。我至今還是大宋的太尉,威武軍節度使。若非我合上了眼,夫人切不可從驛中遷走。”

“好!”老夫人淚流滿面,決然道:“相公放心,妾身一定成全你的意思。若再有人來逼迫我們搬家,妾身定要趕到行宮去和官家理論。”

劉錡閉上眼,淡淡一笑,不言語了。丫環煎了藥來,老夫人親自捧與劉錡服了,又叮嚀兒子好生看顧,才含淚回房去。

這時,陳端聞得劉錡病情不好,待夫人離房,便趕了過來問候,說道:

“太尉,且放寬心,少思少慮,自然血脈和暢,天大的事,內有夫人,外有陳端,太尉儘管安心養病吧。”

劉琦悽然道:

“端公,我自己明白,不中用了。多謝你這許多年來與我患難相共。我在臨安無親無靠,人間勢利,身後的事就都託付給你了。”又向劉澄道:“快向世叔叩頭。”

陳端淚流滿面,慌忙扶起劉澄,說道:

“太尉,休要這等說,陳端受先父囑託,織然粉身碎骨也要為太尉效力。”

劉錡微微抬眼,吃力地指指案几上的一疊書稿。劉澄明白父親的意思,忙從案上抽出一部順昌知府陳規所寫的《順昌守城紀事》,捧與父親,又取過裘袍,披在父親身上。劉綺用枯瘦的手指撫摩這部用恭楷繕錄的稿本,向陳端道:

“老夫當年與令尊大人共守順昌城。多賴他的智謀決斷,又預先儲足了糧草,才打勝了那一仗。戰後,令尊寫了這部《守城紀事》,本來打算刻板印刷,後來張俊、楊存中忌功,朝廷把我調往荊南,令尊調往廬州,任淮西安撫使兼廬州知府,不久也謝世了,這份稿本是孤本了。端公,你拿去吧,萬一老夫不濟,你託兵部陳侍郎獻與國史館,庶可留下一段長我大宋志氣,滅卻金人威風的史實,留給後人評說吧。”

陳端接過這份《紀事》,兩手顫抖。想起了老父在順昌作戰時,晝夜不眠,奮不顧身的情景。又看到劉錡光景不好,只在早晚之間,不禁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竭力止住啜泣,慨然說道:

“太尉的意思我明白了。這本《守城紀事》我還要另繕一份,一份交付國史,一份由卑職設法鐫刻出來,無論如何不讓可歌可泣的順昌大捷史實被歲月淹沒。”

到了辰時光景,日影斜照,太尉府隨從五十名親兵正聚在廊下為太尉的病情擔憂焦慮,忽見一名綠袍官員帶了一隊十來名御前侍衛步兵,一色錦衣繡襖,佩了腰刀,推開老驛丞,傲然闖進了中門。太尉親兵大怒,慌忙奔入院中攔阻。為首的將官喝道:

“太尉在此,誰敢持械進入內院?”

綠袍官員大剌剌地說道:

“我乃留守府幹辦官,奉留守相公之命,來此清除館舍,誰敢阻擋?”

太尉親兵眼都紅了,唰地拔出佩刀,喝道:

“太尉有病,任何人不得在此停留!”

說罷,一步步向御前侍衛進逼。侍衛步兵也拔出了腰刀,準備抵擋。可是自覺寡不敵眾,又懾於太尉劉錡的聲威,不敢撒野,不覺一步步地後退。幹辦官慌了,沒奈何,連連搖手道: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要動手,不要動手,讓我一個人進去面稟太尉吧。”

陳端和劉澄聽到屋外喧嚷,慌忙走出來。陳端嚴厲地瞅了一下來人,厲聲道:

“這是什麼所在,誰敢在此喧鬧?”

幹辦官急忙上前作了一揖,說道:

“小官奉了留守相公之命,有事面稟太尉。”

“又是為了搬遷的事?”

“正是。”

“不行!”劉澄怒道:“太尉病重,誰敢趕他搬走?”

幹辦官忙從袖中取出御札,交給陳端,故意拉開了嗓門大聲道:

“這是御札。下官也不進屋打擾了,就請相公轉交太尉恭讀吧。喏喏喏,你看,御札上面分明寫著:‘近日內將有金國報登基使來告金國新天子登基,並重修兩國和好。此事至關重要,著即清除館舍,準備款待金使,不得稍有怠慢。這可不假吧?”

陳端和劉澄看了,吃了一驚。陳端沉吟了一下,仍將御札交還幹辦官,冷冷地說道:

“你且先回去,等官家迴鑾了,我們自會去見皇上理論這件事。目前太尉病重,萬萬挪動不得。”

“相公,這可不行!”幹辦官撒潑地大嚷道:“聖上的旨意,非搬不可!見了金使,皇上尚且禮讓三分,何論乎太尉。得罪了金使,就是開罪了大金上國,這還了得!留守相公請太尉三日內就遷居別院,事關宋金和局,過了限期,莫怪朝廷無禮。”

“放肆!跟你說,不搬就是不搬,嚕嗦什麼,滾!”陳端大怒了,袍袖一揮,吩咐眾親兵:“給我轟出去!”

老夫人已在窗下聽了多時。這當兒,顛巍巍地扶了丫環啟門出來,走到平臺上,滿臉哀痛的神色,吩咐童僕道:

“給我備船,老身立刻親自上鎮江行宮去見官家評個是非。”

留守府幹辦官和手下的軍士被轟出去了。老驛丞和陳端都上前來勸慰老夫人且緩啟程,也許官家這幾日就要回鑾了。方在議論,忽聽得劉錡屋中撕人心肺的一聲大叫:“天啊!”

原來劉錡剛才聽清楚了留守府來人的說話,果真是皇帝拋棄了他,下旨趕他遷走。生死攸關的大戰剛剛結束,官家就又去忙著巴結金國,無論是國家或個人的前途,都沒有指望了。悲憤,羞辱,絕望,他的胸中似有一股烈火在燃燒,終於猛烈地迸發了。他的喉頭咕嚕咕嚕地發出駭人的聲響,他暴怒地拍著床沿,大叫一聲“天啊!”就在這張口的一剎那,一腔熱血奪口噴薄而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滿了床前雕花磚地上,濺滿了床上的衾褥。屋中童僕驚駭恐懼,手足無措,

慌忙奔出屋來喊叫:

“太尉不好了!”

等到陳端、劉澄和老夫人等急忙趕到屋中時,劉錡已經被血塊堵塞住了氣管,兩眼緊閉,神志不清,完全昏厥過去了,遊絲般-縷微息漸漸地弱了下去,弱了下去……

日色暗淡,悲風哀號,神州殘破,將星殞落,一代抗金名將終於蕭條淒涼地薨逝在都亭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