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到姨媽,雅欣就撒起嬌來,嘟著嘴說:“還不是這些新來的下人,沒規沒矩,又笨的要命。”
“是嗎?讓我來看看是哪個不知好歹的丫頭。”二姨太假裝生氣的轉身瞅著站在那一動不動的暮雪,第一眼就被她清新可人的模樣給吸引。“你是新來的丫頭?叫什麼名字?”
“暮雪。”
二姨太似乎還在等她說什麼,她卻閉口不說下去了。
“原來就是你啊,昨天我去大夫人那就聽說了,長的倒是眉清目秀,挺討人喜歡的。”
“姨媽⋯⋯”雅欣聽著趕緊竄過來,氣鼓鼓的嘟起嘴嚷嚷。
“別急,雅欣,我還沒說完⋯⋯”二姨太安慰似的摸摸雅欣的頭,又轉眼看向暮雪,收起笑容道,“進了楊家你就要聽主人的吩咐,我聽大夫人說你爹是書生,你娘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但你進了府裡就由不得你了,誰也不會在乎你的身世。既然選擇做下人,就得手腳勤快任勞任怨,千方百計討主子歡心,你跟著我們家雅欣更要謹小慎微,她如果不高興,就是你這個做下人的錯,我說的你可記下了?”
聽得出二姨太是個思維敏捷且伶牙俐齒的女子,暮雪聽罷微微點頭,隨後彎下身將地上的宣紙和毛筆一一撿起,二姨太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心裡想這丫頭還挺聰明懂事的。
然而雅欣才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她,非要無事生非一下,她走過去,一腳踩在暮雪正要撿起的一支毛筆上,然後得意洋洋的望著她。暮雪收起手,繞過雅欣繼續撿邊上的紙筆,絲毫沒對雅欣的行為作出任何反應,沒有生氣,也沒有求饒,而是平平淡淡的當做沒有看到。
直到最後一張紙也被她撿起,雅欣才惱怒的盯著她:“喂,還有我腳下這支筆,你怎麼不撿。”
暮雪不動聲色的回話:“因為小姐踩著。”
“我踩著你就不撿了嗎?”
“小姐放開腳我自然會撿。”
“你⋯⋯”雅欣無言以對,只能乾生氣,要不是二姨太出來打圓場她真有點騎虎難下,到底是放開好還是不放開好?
“好了好了,雅欣,大廳那飯菜都擺好了,有你喜歡的脆皮鴨和綠豆糕,如果不想被你表哥都搶走的話就快跟我去搶個好位子。”
一聽吃飯,雅欣樂了,瞬間就把毛筆這事給忘了,歡欣雀躍的跟著二姨太蹦出房門。
暮雪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橘色的夕陽下,偌大的房子瞬間就剩下她一人,她默默的蹲下身,將那支被踩髒的毛筆撿起,吹了吹,還是髒。於是她到井邊打了一桶水,搬個小凳在井邊坐下,把那些筆桿上都沾了墨水和灰塵的毛筆一一清洗。雙手觸到冰涼的井水時就彷彿被幾百根尖銳的銀針刺進血肉,但她卻絲毫不感疼痛,依舊一下一下的搓洗著,哪怕雙手通紅髮腫,也要把灰塵洗乾淨。
路過的丫鬟好心建議她何不用溫水洗,她固執回絕了。因為娘說過,溫水可能會把筆桿上的毛洗壞,爹在世的時候是那麼珍愛毛筆,不容他們沾染纖塵,所以她才堅持要用冰涼的井水將筆洗淨,她知道爹孃在天上看得見,若看到有人這樣對待毛筆,爹會心疼的。
進府幾天,暮雪每天都是一如既往的服侍雅欣,端茶倒水還是小事,遇上她大小姐心情一差,讓她跳進冰涼的池子抓鯉魚,或是抓柳樹上的毛毛蟲,這才是暮雪最不願做的。但不管下人的身份如何卑微,做的差事如何低賤,她還是用她一貫的孤傲和堅定冷靜應對,因為再多辛苦,也還有快樂的時候。
她寄人籬下的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先生來的時候。儘管這時候雅欣是不需要下人的,她卻也能隔著門窗,用耳朵細細聆聽先生教的詩句。幾天下來,先生都在教雅欣同一首詩,暮雪用心記著每一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她洗衣服的時候背一遍、吃飯的時候背一遍、睡覺前也背一遍,可背到滾瓜爛熟她卻也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因為先生得等雅欣能全部念下來才講解詩的意思。但暮雪冥冥之中有種感覺,這一定是首很好的詩。
她正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默背詩句,突然西房的丫頭小娟匆匆跑來,氣喘吁吁的拉著暮雪說道:“你⋯⋯你能不能⋯⋯幫我出去買點紅燭⋯⋯今天晚上要用⋯⋯但是⋯⋯我⋯⋯我現在得去廚房看著⋯⋯”
“紅燭?”暮雪重複道。
“是的,今天晚上柳園有喜宴,雲姨吩咐我去買,但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暮雪,你幫忙跑一趟腿,這是銀兩你拿著。”
說罷小娟又急匆匆的朝伙房跑去,暮雪回頭看了看琴香閣的雕花木門,心想雅欣小姐一時半會還不會出來,就趁這空當把紅燭買回來吧。
這是多日來她第一次踏出柳園大門,這座充滿了詩意和美景的江南大院鎖住了滿園春色,大門之外,依舊是一片世俗喧囂。
為了節省時間她決定從一個小巷繞過拱橋,卻不知這一節省時間倒是被眼尖的人販子看到,偷偷的跟在她後頭等著機會下手。
暮雪毫不知情的拐進巷子,高高的白牆黑瓦遮住了天日,她步履不急不緩,可等聽到身後噼裡啪啦的腳步聲時卻已來不及了,才剛跑起步就被身後一個彪形大漢“嚯”的扛在肩上。
“放開我。”
她並沒有過於恐慌或者害怕,而是極為冷靜的說出這三個字。人高馬大的人販未料到這丫頭會如此平靜,估計是被嚇蒙了吧。“放開你?我在這等了三天才逮到你一個女娃,還不知能不能賣個好價錢,你叫我放了你?真是太好笑了。”
暮雪依然鎮定的說:“我是柳園的下人,到了晚上管家找不到人定會派人巡查,你逃不了的。”
“丫頭,柳園的主人我都不怕,還怕你這個下人嗎?不過既然你是柳園的下人那一定手腳勤快,我想我能找個好地方賣個好價錢了。”
說完人販還為今日手氣不錯而開懷大笑,可才笑了兩聲他的腦袋就給一塊不知打哪來的磚頭擦出一條血痕,幸好偏了一點點,否則要真的砸中腦門,他非當場昏死不可。
“哪個天煞的王八蛋敢砸老子?”人販踉蹌一下,站穩後怒吼一聲抬頭望天,暮雪也艱難的抬頭張望,不高不矮的石頭牌坊上一個少年背光而坐,他穿的乾淨整潔,坐姿悠然自得,估計也就十來歲的模樣,卻用一種不屑的眼光俯視著人販和人販肩上的紅衣丫鬟,然後拍拍手掌上的灰塵,緩緩道了五個字:“居然沒砸中。”
“臭小子,你給我下來!”人販舉著暮雪,又衝著那位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的少年吼道,雖然表面兇狠,但心裡卻樂開了花,因為加上這個男孩,他今天可就“一箭雙鵰”了。
可男孩並沒有要下來的意思,而是換了個舒適的坐姿,笑嘻嘻的看著他,壞壞的說:“有本事你就從石坊下走過去。”說著他又舉起一塊青磚,搖了搖,“這玩意上面多的是,只要你不怕被砸到。”
從剛才那一記磚頭擦著側腦留下血痕判斷,要不是生怕傷到人販肩上的丫頭,他絕對可以精準的讓他頭破血流,人販因此慌神了,站在原地不前,只管破口大罵:“臭小子,我做我的事管你屁事?小心閒事管多了半夜鬼敲門⋯⋯”
沒等他罵完磚頭就飛了下來,人販朝後一退,磚頭在地上開了花,明顯那少年是故意用力朝他的雙腳扔下的。
“放下她,否則砸的就不是你的腳了。”
“你當我是傻子啊?老子不走這條路總行了吧?”他剛要轉身卻聽石坊上的少年說道:“除非你後腦勺長眼睛能躲得過我手裡的磚塊。”
人販瞬間爆發,怒吼道:“小混蛋,居然敢壞我的好事?”
於是一塊磚頭飛下。
“你⋯⋯”
兩塊磚頭飛下。
“該死的,算我倒黴!”
少年剛要飛下一塊磚頭,人販趕緊投降,一邊放下暮雪一邊雙手護頭,顫顫的後退著,等一轉身就飛也似的撒開腿跑的無影無蹤,邊跑還邊說撞邪了撞邪了。
暮雪撿起剛才從兜裡掉出來的銅錢,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的從石坊下走過,那個出手相救的少年從石坊上縱身一躍,穩穩當當的跳到地上,望著這個分明穿著丫鬟衣裳,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孤傲和倔強的女孩,細想了下最後問道:“我救了你,你怎麼不謝我?”
暮雪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所站的方向,用最平靜的語氣說了聲“謝謝”後毫不遲疑的消失在小巷盡頭。
可就在她回頭的那一刻,一束陽光透過殘垣照在她潔白如雪的臉上,那短短的一瞬,遠處的他捕捉到了她眼中如日月星辰般透徹的光芒。原來詩詞中寫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便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