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啊,鳥哥就天天在我們學校放學的時候,守在我們的校門口,監視我班裡的那些男生。五六年級那兩年,因為有了鳥哥的保護,自從鳥哥那次幫我出面教訓班裡的男生以後,班裡就真的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班裡的男生都傳著說我找到了道上的人,甚至還有幾個男生主動過來巴結我,說想跟我一起混黑社會。而且,自從戴上了鳥哥送給我的那個眼罩後,我不論是做什麼事情,都莫名其妙地感覺更加有動力,更加自信了。”馮綰綰滿面春風地向我和阿進講述著她的這段難以忘懷的回憶,臉上的微笑燦爛如花,就彷彿是依舊沉浸在過去的那種被人守護的幸福之中,“那段時間裡,我過得真的……特別特別開心!我和鳥哥,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經常在下午放學後,拿著我自己的零花錢,請他一起去吃冰淇淋,而他呢,也經常會借來他兄弟的摩托車,帶著我一起在小鎮上兜風;我經常和他分享我在學校裡所遇到的趣事,而他也經常會帶著我去他兄弟開的飯店裡玩。我真真切切是把他當成了我的好朋友,可是,相比於把我當成朋友,我感覺他更像是把我當成了他自己的妹妹來照顧,因為,對於我來說,他給我帶來的感覺,更像是一種哥哥才有的依靠感。”
聽了她和鳥哥的這段故事,我不由得在心裡感慨道:“看來,也並不是說所有的黑社會都是像屠廣忠那樣窮兇惡極的亡命之徒,即便是在這樣一個烏煙瘴氣的極惡群體之中,也依舊存在著一部分心地善良的好人……我也屬實是沒有想到,一個小混混,居然也會如此善良地去守護一個殘疾小女孩的童年時光……”
“那……再後來呢?”阿進好奇地向馮綰綰詢問道。
“再後來啊……”馮綰綰眨巴眨巴眼睛,抬頭看向頭頂的天花板,“自從我上初中後,基本上就很少再跟他見面了,就算是在街上偶然碰到了,他也只不過是問問我最近在新學校過得怎麼樣、還有沒有人欺負我這之類的問題,問完之後,他也不會再跟我有什麼過多的交談,而是在說了一聲再見之後,就轉身走開,就好像是突然開始疏遠我了一樣……我記得,當時我最後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他跟我說,他要進城,去給一個黑社會老大當打手,以後可能再見面的機會就比較少了,希望我能夠開開心心地度過接下來的每一天。自那以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出現過……現在啊,估計和他再見面的機會真的已經非常渺茫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怎麼樣……我啊,甚至就連一句表達感謝的話,都還沒有來得及跟他說呢……要是能夠再見面的話,我真的很想好好感謝一下他,謝謝他那兩年的無私陪伴,也謝謝他……能夠讓我這種人……重新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身為一個局外人,我並不知道那個名叫“鳥哥”的小混混,到底給眼前這個聲音逐漸哽咽的女生帶來了一段多麼幸福、多麼寶貴的經歷,但是,我能夠從眼前這個女生強忍淚水的傾情訴說當中看得出來:或許當年,他真的曾經伸出過一隻手,將這個女生從充滿了世俗偏見與無端歧視的泥濘之中,拉了出來,才使得這個女生能夠在將近二十年的歲月洗禮之中,依舊沒能讓遺忘的灰塵掩蓋住當年的那段逐漸泛黃的陳舊回憶,並一直在心底保留著一份濃重而又綿長的感激與感動……
事到如今,時光的列車早已經從當年的那一站呼嘯而去,一轉眼間,便匆匆駛過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在離別的錯愕之下,她迫切地想要轉過身去,對他說一句遲到的“謝謝”,只是可惜,時光的列車已然載著他們各自駛向各自的站臺,讓他們現在天各一方……而未來的相聚,又是何其地渺茫啊……
下次再見,又是什麼時候呢……
等到我們下次再見,我們真的還認識彼此嗎……
等到我們打算將馮綰綰送回她家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她家的大門從裡面緊緊鎖住了:看來是馮麗娟今晚鐵了心不想讓馮綰綰回來睡覺了。
阿進看了看馮綰綰家緊鎖的大門,又扭頭看了看馮綰綰那略顯溼潤的眼睛,隨即輕輕拍了拍馮綰綰的肩膀,微笑著對她說道:“沒事的,綰綰。既然這樣的話,那今晚你就先去我家睡吧。你睡我的那張床,我去跟我大哥擠一張床。”
“謝謝……”
阿進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回覆她道:“哈哈,咱倆誰跟誰?跟我還客氣什麼?”
就這樣,當天晚上,馮綰綰睡在了原本阿進的那張床上,而阿進,則是跑過來跟我睡在了一起。
窗外深藍色的夜幕廣闊而寂寥,悄然籠罩住了整個沉睡的大地與那些尚未入睡的人。我和阿進分別躺在那張床的左右兩側,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發呆。
“喂,阿進,你睡覺的時候,打呼嚕嗎?”
“啊?放心吧,大哥,我睡覺可老實了!”阿進笑了一會兒後,神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說起來,我真的是好久都沒有睡在這張床上了,也好久都沒有看見有人睡在這張床上了……”
“為什麼?”
“這張床啊,原本是我父母的床。自從父親死了,母親被送進精神病院後,這張床也就被空出來了……”
一聽見他這麼說,我順勢追詢道:“阿進,你們家……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啊?當年……你們家與屠廣忠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啊?”
“嗯……”阿進略微猶豫了一下,看樣子並不太想回憶起這段往事,“算了,看在你是我大哥的份兒上,我也就不再瞞著你了……”
我屏息凝神,認真聆聽著阿進所講述的那段塵封多年的灰暗往事……
“我的父親啊,是一個水滸迷,他在《水滸傳》裡面最喜歡的角色是號稱‘九紋龍’的史進。據他所說,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像‘九紋龍’史進一樣勇猛仗義、忠孝兩全,所以就在我出生的時候,從‘史進’的這兩個字中,挑選出了‘進’這個字,為我起了‘蔡進’這樣一個名字。
“可是,與喜歡結交豪俠、充滿英雄氣概的史進截然不同,小時候,我非但不喜歡去接觸那些愛讀書的好學生,甚至還有點鄙視他們,經常給他們搗亂,跟他們對著幹。上小學的時候還好些,至少當時,我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學習。等到上了初中時,我就開始不求上進了,成天和一群不學好的壞學生在一起鬼混,經常抽菸喝酒,打架鬥毆,擾亂課堂秩序。我的父母都不知道因此被叫到學校裡多少次了。可能當時,我身上唯一的一個優點,也就是打架還勉強可以,所以,我基本上從來沒有缺席過學校裡的校霸組織的群架。
“我的學習成績很差,高中是託關係上的,就連大學也只是考上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技校。從技校畢業後,我一直在外面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不想留在工地上搬磚,所以就又回到了平安鎮,平時幫我的父親經營一下村子裡的田地,乾點農活什麼的。
“後來,初中時的校霸經常過來找我喝酒,也偶爾會給我介紹一些鎮上的零工什麼的。當時,我還挺感激他的,把他看作是我的生死兄弟,他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呵呵,單就沒有主見這一點來說,其實我跟《水滸傳》裡的史進還挺像的。
“記得那是在前幾年,有一次,校霸把我拉到鎮上的杜家賭場那裡,也就是現在的金榴蓮賭場,跟我說這裡真的超級好玩,要是我技術夠好的話,玩遊戲的時候甚至可能還會幫我賺回來好多錢呢。我信以為真了,就跟著他一起進去玩了。有再一再二就會有再三再四。我去了一次又一次,最後,我染上了賭癮。剛開始的時候,還只是花幾百塊錢,買個樂子,後來,就逐漸演變成了幾千幾萬的輸,但是當時,我卻像是麻痺了一樣,只在乎遊戲的輸贏,並不在乎自己到底輸了多少錢,有錢就給賭場送,沒錢就去向賭場申請拖欠一段時間,或者是向父母借,要是就連父母都不願意再給我錢的話,我就去跟賭場外面的一個叫做金哥的人,借高利貸。直到最後,賭場的負責人屠廣忠親自過來提醒我,是時候該還一下我欠的債務了,不然的話就不允許再進行遊戲了,我這才發現,我拖欠賭場的錢,已經超過二十萬了……而借給我高利貸的金哥,又催我還給他的金額也足足有十幾萬……最終,我所欠下的全部債務,將近四十萬……
“後來,我憤怒地跑到校霸家裡,質問他當初為什麼要把我拉到賭場那種地方?聽到他痛哭流涕的回答,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受屠廣忠指使的,因為他在賭場欠下了太多債務,所以屠廣忠就對他說,只要他幫忙給賭場拓展客戶量,就可以幫他免去部分債務,拉一個人,免一千塊錢。甚至就連借給我高利貸的金哥,其實也是屠廣忠手底下的人。直到這時,我才開始意識到:從我剛踏入賭場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是屠廣忠眼裡的待宰羔羊了……
“再後來,由於校霸欠的錢實在是太多了,一輩子都還不清了,所以,在鉅額債務的壓力下,他選擇了喝農藥自殺。但是他就算是自殺了也不管用,欠屠廣忠的錢終究還是要還的,於是,屠廣忠就強迫他的妻子替自己的丈夫還錢,校霸的妻子變賣了大部分的傢俱,並四處去找親戚借錢,最終實在是湊不到錢了,屠廣忠就讓她去自己名下的賣淫場所,靠著廉價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替她的丈夫還清債務。去年春天,校霸的妻子就因為不幸感染上了梅毒,躺在家裡的破床上,很是悽慘地死去了,屍體在家裡腐爛發臭了好久,直到已經變得臭不可聞了,才被鄰居發現……
“先不說他們家了,我自己的情況也並不樂觀,我不像讓父母知道我在外面欠了幾十萬,就瞞著他們,隔三差五地騙他們說我去和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在外頭玩一天,自己在鎮上四處打工,上午下午晚上換著活兒幹,刷盤子、跑大車、送快遞……有什麼我可以乾的活兒,我就去幹什麼,甚至有時我會因此整整一天都不睡覺。可就算我都已經這麼拼命了,平均一個月也就只能還給屠廣忠五六千塊錢。終於,在我這樣還錢半年後,屠廣忠帶著打手找上門來了,他們把我帶到我家的樓頂,說要是我不抓緊點還錢的話,就直接頭朝地地把我扔下去摔死,還讓我的父母在後面眼睜睜地看著。
“當時,屠廣忠笑著對我說了幾句很畜生的話,讓我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呵呵,你就打幾份破工,既不去偷也不去搶的,一個月才能賺多少錢?要是就這樣下去的話,你一個人也不知道得要花幾年才能夠把錢還完?你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有難同當嘛!做父母的,儘可能地支援一下自己的孩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嘛!你可以靠打工來賺錢,難道你的父母就不能賺錢嗎?你想想看,就算你的父母已經老了,幹不動重活了,賣不了淫了,那他們至少還可以賣個腎什麼的,對吧?’
“最後還是我的父母拼了命地求他,答應儘快還錢,才打發走了他們。事後,母親明顯是受到了驚嚇,急忙衝過來,一把抱住了我,放聲哭泣。父親在一旁哭著問我怎麼欠了這麼多錢,這讓他們怎麼辦才好?說著,他就抽出腰帶,走到我身後打我,最後還是母親以死相逼,他才停手,憤怒地把腰帶扔到一旁,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像校霸的妻子一樣,我的父母變賣了家中大部分的傢俱以及其他值錢的東西,並從銀行取出了近些年來積攢的所有存款,但即便是這樣,也只湊了區區幾萬塊錢,遠遠不足以還清我剩下的那將近三十萬的債務。我的父母開始四處找親戚朋友借錢,但是根本就沒有人願意把錢借給我這種賭徒。無奈之下,他們也開始四處找工作,但是根本就沒人願意收他們這種已過半百的中年人當工人。當屠廣忠再一次帶著人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們跟他反映了這種情況。他聽了,只是笑了笑,然後對我的父母說道:‘既然這樣的話,我又能給你們出什麼主意呢?你說說你們啊,我叫你們去賣腎,你們兩個半截入土的又不捨得。那我能怎麼樣?總不能把你這個老太婆拉去我的會所那裡賣淫吧?你這不是叫我噁心客人的嗎?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就只能考慮一下,要不要幫你們減輕一點家裡的經濟負擔,幫你們把這個不孝順的賠錢貨,給扔下去摔死嘍?’一聽到他這麼說,母親趕忙開口乞求他道:‘屠老闆,你看上了我們家的什麼值錢的東西,就儘管拿走吧!求求你了,放過我們一家吧!’屠廣忠聽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很高興,向我的母親確認道:‘是真的嗎?看上什麼,就隨便拿嗎?’我意識到可能有些不對,就衝著母親使眼色,讓她趕緊否認。可母親估計是在情急之下,並沒有看到我對她使的眼色,直接向屠廣忠連連點頭。當時我就意識到,最壞的事情可能要發生了……
“後來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屠廣忠強迫我的父母簽下了轉讓協議,依照法定程式,在村集體重新分田後,獲得了劃分給我家的那塊耕地三十年的承包經營權。為了償還個二三十萬,付出這種代價,我們家可以說是虧到了極點。我們家最主要的經濟來源消失了,而且還是直接消失了整整三十年……
“自那以後,我的父親氣得直接病倒在了床上,找了好多醫生都不管用,最後直接在床上含恨而終;母親也看起來一直悶悶不樂的,精神、情緒逐漸開始變得不正常,經常莫名其妙地跟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帶著她,去城裡的醫院檢查了一下,這才知道,她是患上了嚴重的精神障礙,也就是俗稱的精神病……父親氣死了,母親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自那以後,這個家……也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真的……好後悔……也好恨他……好恨自己……
“後來啊,我之所以會冒著風險,時不時地守在我家被屠廣忠搶走的那塊地旁邊,打著屠廣忠的名號,搞攔路收費,其實也只不過是想要透過這種手段,來稍微毀壞一點他在外的名聲……畢竟……單憑我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能耐,哪怕是最後拼盡了全力,我也根本就拿他沒有任何辦法……所以,即使在你們看來,我的這種小心思,可能顯得有些幼稚,也可能根本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實質上的影響,但是,我知道,這已經是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所能夠給予他的最大程度的報復了……”話還沒說完,他便猛地翻過身去,側躺著,用後背對著我,讓我看不見他此刻的面部表情,並用小臂緊緊遮擋住了眼睛的位置,“哈哈……真是的……說這些東西幹嘛……都已經過去了……睡覺吧,大哥……”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以此來表示一點綿薄的安慰。
“謝……謝謝大哥……”他聲音顫抖地回覆我道,似乎是還想在失聲痛哭的前一秒鐘,強忍住哭泣,在旁人面前稍微表現得堅強一些。
可是,他的這句謝謝,卻顯得多麼地酸楚可憐啊……
我沉默了,不再作聲,以此來給予他一個恣情悲痛的寂靜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