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暹沉默良久，才說：“你不要將其混為一談。你多次救我，我也是真心願意報答你的，可你不該囚禁我、羞辱我！”

見他沒有被繞進去，香梨心中暗笑，面上依舊是冷酷的表情：“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需不需要我再次提醒你，是你先迷暈我帶走我，想將我囚禁在一方小院中，是你先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是我留了一手，是我警醒，才沒有著了你的道。

你既然覺得我不該這樣對你，那你當初為何沒想過放過我？難道你我身份調換，我就會對你感激涕零執迷不悟，最後以身相許終生不悔嗎？

你熟讀四書五經，‘已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樣淺顯的道理你不會不懂。那麼，當時你迷暈我的時候，可曾想過你不喜的事我也不願？”

陸暹垂下眼眸，低聲道：“……所以，你在報復我？”

“不。”香梨斬釘截鐵地否認，抬起他的下頜，迫使他同自已對視，道：“我在保護你。”

“京城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焉支國也多次派探子和刺客，所有人的第一目標都是你，只有將你隱藏起來才能護住你。待戰事結束，待局勢穩定，我會將我擁有的一切都拱手送給你。你只要乖一點，別再惹我生氣，就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對了，上個月陸晟和端妃打算用你的母親來脅迫你，我已經讓人將她從冷宮中接了出來，就安置在京郊的院子中，僕從和暗衛也都安排好了，你無需擔心。”

她牽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落下一吻，語氣繾綣：“我所求的，不過是你完全交付的真心。”

瞥見少年眼中的動搖，香梨不再逼迫，溫聲叮囑他回去後用溫水泡腳：“你累了，先回去吧。我買些零嘴再回去，放心，定然都是你愛吃，你想吃便吃，我不會再強迫你了，只是別餓著自已，好不好？”

“……好。”

陸暹神情複雜地回了帳篷。

他一個人在帳篷裡坐了一會兒，小廝進來問要不要傳菜。

陸暹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問了句：“她可回來了？”

小廝愣了下，道:“軍師沒有回來，不過讓身邊的一個護衛回來說臨時有些事要處理，讓您先用飯菜。軍師還讓護衛帶了些零嘴回來，我放在外間的小櫃裡了。”

“我現在不餓……罷了，我先用些糕點吧。”陸暹道。

“是。”小廝很快端了一小盤糕點過來，又準備了一壺茶水。

陸暹吃完一塊糕點，有護衛走進帳篷，對他行禮後拿走書案上的一個匣子。

匣子裡面裝的都是香梨的秘密信件，陸暹曾經研究過，然而匣子利用榫卯結構嚴絲合縫，不得其法就只能蠻力拆開。

陸暹不想打草驚蛇，便一直沒有動過這隻匣子。

又過了一會兒，小廝去而復返，俯身在他耳邊低語：“將軍，奴才看到護衛將一個匣子燒燬了，在他翻動灰屑的時候，奴才瞧見了一個標誌。”

“什麼樣的標誌？”陸暹問。

小廝用手指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圖案。

陸暹頓時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彷彿先前的猜測都塵埃落定了。

香梨此行的目的果然是為了同焉支國的皇室牽線，以她的性子，定然不會讓自已吃虧，陸暹也不擔心她會出賣巽朝。

只是……他在思索他們的合作談到了哪一步。

說什麼臨時有事，估計是早有安排，這會兒大概正跟焉支國皇室的某位聊著。

見他陷入沉思，小廝心中有些著急，等了一會兒都沒聽到吩咐，就小聲勸道：“將軍，眼下正是……好機會。”

陸暹一怔，反應過來小廝說的是什麼機會。

是啊，好機會。

天高皇帝遠的，香梨不在身邊，外面因為忙著收拾行囊和拔帳篷也有些亂，正是離開的好機會。

只是，話到嘴邊他竟然猶豫了一瞬。

意識到自已的猶豫後，陸暹臉色陰沉，咬牙道：“準備一下，今天就離開。”

“是！”小廝激動地退下，繼續做手頭的事情，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往荷包袖口裡塞碎銀和金錠。

陸暹起身，想了想，從妝奩裡拿出一根極素的南珠髮簪，默默放進袖子裡。而後，便坐在書案後發呆。

不多時，小廝和丫鬟們端著飯菜進來，佈置好飯桌後，丫鬟們低頭退了出去。

陸暹只吃了兩口飯菜就擱下筷子，給小廝使了個眼色。

小廝看懂之後嚥下嘴裡的糕點，跑到裡間，用藏好的舊刀片在帳篷上劃了一個半人高的縫，又往兩邊扯了扯。

陸暹則順勢躲到床下，掌心緊緊攥著髮簪，聽著小廝的腳步越走越遠，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感覺自已的身子都快麻了，才聽到小廝進來又張皇失措地跑出去，在外面大喊“三公子不見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靠近，帳篷的簾子被掀開，有至少四人跑了進來，有男有女，嘴裡問著“三公子怎麼會不見了”、“三公子能去哪裡”以及“三公子不見了多久”等。

腳步聲已經進了裡間，陸暹不由得屏住呼吸。

似乎有人朝著床榻走來，小廝頓時怪叫一聲：“這裡被割開了！三公子是不是就從這裡逃走了？”

“那可完了！三公子要是跑出去了，眼下外面這麼亂可不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否則等主子回來外面都得脫層皮！”

“快別吵了，趕緊安排人手去後面看看，三公子早晨才服了軟骨散定然跑不遠，這會兒可能也跑不遠，也許就躲在哪間帳篷裡！”

小廝在其中攪渾水，眾人又一窩蜂跑了出去，跑到帳篷後面看有沒有可疑的腳印。

然而，到處都是腳印，陸暹腳上腳底的花紋又沒什麼特殊的，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哪一個屬於他。

護衛們以帳篷為圓心輻射開來尋找，為了不打草驚蛇，所有人都沒有發出異動。

陸暹又等了一會兒，小廝悄悄折返，沒有說什麼，只是遠遠地往床榻上丟了一個東西。他便知道，周圍沒人，可以真的離開了。

陸暹從床底鑽了出來，深吸一口氣後跨過那條裂縫，沒有發現漢人面孔，果斷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他身上穿的是爛大街的皮衣，隨手將束起的黑髮散開再盤在腦後，又從路邊摳了一手泥，雙手搓均勻之後稀裡糊塗往臉上抹，走路時再佝僂著腰，整個人就跟先前完全不同了。

沒了病弱蒼白的氣色，沒了清冷出塵的氣質，整個人灰撲撲的，掉進人堆裡似乎毫不起眼。

但也僅僅是似乎了。

焉支各族男女都以強壯為美，不管男女老少都愛折騰出一身腱子肉。

陸暹又被囚禁了三個多月，身上那點肌肉早就沒了，身形清瘦得很。

他混在焉支人之中，就猶如滿地春筍裡那個最先冒頭的竹竿，惹眼得很。

陸暹顯然也清楚自已的處境，走路的時候姿態放鬆但精神緊繃，時刻警覺四周的風吹草動。

遠遠的，他已經望見了道路盡頭的草原，心跳微微加速，步伐也加快了幾分。

“想去哪兒？”

驀然，輕飄飄的一句話傳入他的耳中，猶如一記重錘錘在他的胸口，他全身血液倒流，竟然就這般邁不動步子。

他回過神來，不管不顧地往前跑。

只跑出去一步，溫熱的指腹就捏住他的後頸，他忍不住瑟縮。

想要辯解，卻也知曉自已無從辯解。

“不乖，想逃？”

“……我只是……出來看看。”

香梨輕笑，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後頸上的那隻手鬆開，垂下自然地牽住他的手：“回去午休。”

她瞧著沒生氣的樣子，可陸暹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懸在頭頂的鍘刀遲遲不落下，他將自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掌心也是黏溼的。

兩人一路無話，直到走到帳篷前。

陸暹下意識頓住腳步，有些抬不動腿。

天色已經陰了下來，掀起的門簾猶如張開的獸嘴，一旦踏進去，他就會再次被吞噬。

可是……他逃得了嗎？

少年眼瞼低垂，濃密似鴉羽的睫毛顫動，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我們談談……好不好？”他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從喉嚨裡擠出這七個字。

“好啊。”香梨笑彎了眼睛，“進去，我們好好——談一談，嗯？”

“不！”

話剛說出口，他就被香梨扯進了帳篷裡。

簾子隨即落下，遮住了最後一絲光亮。

僕從們來來回回送了三趟水，惹得路人和鄰居們都好奇地望過來，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

帳篷裡。

香梨扯出被陸暹含得溼噠噠的帕子，一縷銀絲斷開，黏在他輕微紅腫的唇珠上，薄唇半闔著。

一雙鳳眼眼尾溼紅，睫毛被打溼成一縷縷耳邊和鬢角的發也是溼的，眼神空洞地目視前方，似乎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

一件寬大的錦袍落下，遮蓋住他佈滿點點丨紅丨梅的身體。

他累極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最終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天光大亮，明晰的光線透過屏風照進屋內。

陸暹意識恍惚了片刻，眨眼時才感覺眼睛乾澀無比，喉嚨也彷彿被刀片劃過，又疼又癢，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噹啷！”

陸暹的身子一僵，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轉動手腕。

骨節分明的纖瘦手腕上赫然多了一條鎖鏈！

不止手腕，他的腳踝上也有一條鎖鏈！

兩條鎖鏈 交匯於一個碩大的鐵球，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擱在床榻上。鎖鏈不長，也就意味著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這張床榻。

他閉了閉眼，想要起身，卻因為四肢痠軟不堪地倒了回去。

聽到裡間的動靜，有僕從走了進來。

陸暹抬眼，見是一名臉熟的護衛，心便沉了下去。

“玉參呢？”他啞聲問。

護衛端著溫茶放到小几上，頭也不抬道：“玉參背主，已經被處置了。”

陸暹情緒更加緊繃，被餵了兩口茶水後，道：“我要見白香梨。”

護衛很規矩，應了聲是就退下了。

不多時，輕緩的腳步邁入帳篷中，清瘦的身影在屏風前一晃而過。

陸暹瞪著那身影，眼尾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香梨在茶桌邊坐下，神情冷淡。

“你對玉參做了什麼？你殺了玉參？”陸暹聲音嘶啞，“是我讓他幫我，我救過他母親，我挾恩圖報，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香梨把玩著從集市上買來的茶杯，聞言失笑：“這就想死了？數數日子，大將軍只是三個月不得自由罷了，這就向我投降求饒了？”

陸暹眼中的恨意更濃了，喉間苦得發麻：“軍師大人這是不打算再裝下去了，是嗎？”

“若是你能有趣一些，我倒是還能再陪你玩一段時日。”香梨的語氣頗為遺憾：“乏味，木訥，再好的皮囊我嚐了這些日子也覺得膩味了。”

她字字句句說得惡毒，陸暹只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間，目眥欲裂恨不得將她活剝了！

“白香梨，你還是不是人！”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顫抖，翩曾經的翩翩少年郎眉間盡是陰鬱和恨意：“你蛇蠍心腸枉為人！若是早知道你是這般品性卑劣的人，我就應該隨便尋個由頭將你處死！”

香梨終於將視線放到他身上，淡聲道：“陸暹，時至今日你還在白日做夢嗎？莫說現在你的性命在我手中，就算你依舊是三皇子又如何？以你當初那個清高的性子和蠢笨的腦子，陸晟那種蠢貨都能讓你栽這麼大一個跟頭，你覺得你鬥得過我？”

實話，總是不中聽的。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陸暹才意識到自已早已深陷泥潭，越掙扎就陷得越深。

曾經他幻想過的，如果自已還是三皇子，如果自已警醒一些，如果自已沒有對她動情……這些如果都是虛無縹緲的。

而她，以及陸晟等人對他的算計，卻是實打實的。

這讓他怎麼甘心？！

香梨靜靜看著他神色變化。

這時，系統提示她，陸暹的情緒波動值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