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六年二月廿三,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
劍大里有一棵老樹,據說曾有不止一個情場失意的學生最後選擇了把自己掛在上面。孫飛亮此時正站在這棵樹下。
“十萬分之一,這種事情確實沒有道理因為你夠努力就砸到你頭上,又不是玩遊戲碰奇遇。”楊青月拍著孫飛亮的肩膀。“要堅強。”他說。
“哎……”孫飛亮仰天長嘆。
“沒事,就算英雄沒救成美,學校最後不是也沒處分你嘛,”楊青月繼續拍著孫飛亮的肩膀安慰他,“一個檢討而已,不虧!”
“唉,我從小到大就沒寫過檢討。”孫飛亮苦著臉說,他是個從小乖到大的那種模範好孩子,違反校規(儘管並沒有成文)而且被抓現行,這還是第一次,於是就忍不住有一種自己“已經不乾淨了”的感覺。
孫飛亮的運氣確實不夠好。
那天他關心則亂,直到推開曲雲的病房門以後,才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個白髮老者正在探視了。
而那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劍大校長——方乾。
“曲同學的朋友?”方乾摸摸鬍子,“看著眼熟,劍大的?”
“……”孫飛亮不會說謊,他侷促而躲閃的眼神等同於是在承認。
“我記得安排劍心他們封校了,這可難為你了。”方乾嘴角一歪,大明宮灌木叢那般整齊的白鬍子拉扯出一縷揶揄的笑。
“……”孫飛亮低著頭,默不作聲。
“男朋友?”方乾繼續揶揄道。
“不,她是我師姐,我要捐骨髓救她。但……”孫飛亮說,他握著報告單的手有點發抖。
方乾接過孫飛亮手裡的報告單看了看,接著搖了搖頭:“沒有血緣關係的配型成功率,大概是十萬分之一……你的運氣並不是很差,只是沒有那麼好而已。”
“很遺憾,你救不了她。”方乾說。
“這……”孫飛亮的拳頭攥緊了,骨節被他捏得有些發白。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骨髓供體的事兒已經安排好了。”方乾說,“醫院找到了一個配型成功的捐獻者。”
“真的?”孫飛亮的眼睛微微睜大,黑眼珠更清晰地映出了燈光,本來因為眼瞼低垂而有些暗淡的眼睛忽地一亮。
“當然,”方乾說,“哦對啦,治療費用也不用你們操心,曲雲是我校的學生,又是因為我校的工作失誤才得了病,學校不會讓她沒錢治療的。”
“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方乾最後說。他有點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鐵一樣的堅定。
“謝謝方校長……”孫飛亮說。
“我得失陪一會兒……”方乾走向病房門口,“你先不用謝我,回去以後我們要討論一下,該怎麼處理……啊,你的問題。”
“準備一下陳述稿吧,嗯……一個忠告,交代清楚你自己的問題,帶上別人的話會讓你有一種避重就輕推卸責任的嫌疑。”方乾說。
“……”孫飛亮一臉絕望地看著方乾,而後者只是微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帶上病房門離開了。
這並不是一次普通的探視,其實所謂“合適的供體”云云,指的就是方乾本人。
老頭子自己雖然也有點迷惑,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準備打動員劑。一邊分析著會是什麼原因,讓這十萬分之一的機率砸到了自己頭上。
按照這種情況發生的機率來推算,曲雲可能是自己的女兒?想到此節,方乾不禁打了個寒戰。
腦海深處的某個位置忽然傳來妻子元滄鸞那有些激憤的輕笑:“以敖以遊,以敖以遊……他要四海遨遊,不回家見我母子了,我有什麼法子?”
思來想去也沒有一個更合理的結論,於是方乾只好對自己說,有些事情是沒有答案的,無解也是一個解。理科學霸拿得起放得下,很快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
後來孫飛亮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心驚膽戰的寒假,學校的討論結果終於下來了:不作處分,但是要檢討,6000字。孫飛亮本來就有點茶壺裡煮餃子倒不出來的症狀,碼起字來更是事倍功半,只好把它當成一個長期任務來做,每天碼一點兒續上,寫累了就出來遛遛彎,然後在老樹這裡傷春悲秋,懷思著自己“還乾淨”的青春。
生化那邊的烏副院長隨著這次事故,不知是因為愧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而逐漸地沉寂下去,終於有一天有人看到他去了淵玄樓找到方乾遞上了辭職信,第二天就收拾東西搬出了生化院。數年以後一個名為“天一製藥”的製藥集團異軍突起,據說老闆學術界出身,身懷崇高理想,一生致力於研究以腺病毒作載體的基因療法為基礎,在細胞層級上根治一切諸如白血病艾滋和惡性腫瘤一類的疑難雜症……
長時間沒什麼鍛鍊的孫飛亮,之前好不容易練出的肌肉也漸漸開始縮了回去。不過還好有那麼一些輪廓像甲骨文一樣銘刻在他的皮肉上,記載著老實孩子這一次不管不顧的瘋狂,這痕跡是不易磨滅的,前提是孫飛亮不發福。
而真正的好訊息是,曲雲回到了學校。從前因為病痛折磨而消瘦的身軀也正在開始像枯木抽出新芽那樣漸漸地重獲活力。一米四九的曲雲仰視著兩米一的孫飛亮,開了一個很理科、很生化的玩笑。
在任何與周圍隔絕的物質系統(孤立系統)中,不論發生何種變化或過程,其總質量保持不變。這是羅剎國化學家羅蒙諾索夫提出的質量守恆定律。
“你已經講過一次了。”孫飛亮回望著曲雲,笑道。
“假設講再多次都不會變成真理,要試著證明一下看看嗎?”孫飛亮人生當中頭一次腦筋如此靈光,話到嘴邊像是抹了油一樣順利溜出,不像往常那樣,如同老式紙帶機一般吞吞吐吐地卡個半天。
是呀,那天自己去看望她的時候,醒來的曲雲看著他熟悉的臉龐和陌生的身軀,不也是開了同樣的一個理科玩笑嗎?
“哎?阿亮,我發現,我們的總質量,好像是守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