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溫暖起了個大早。
她知道不上班的日子陳女士會早起去買菜做飯,於是守在小區門口蹲點。
昨晚和安檸聊天本就睡得晚,今天又起個大早,溫暖哈欠連天地畫了淡妝,套了身休閒西裝蹬著帆布鞋就出了門。
小時候在電視上看到的律師,讓她對這個職業有著深深的嚮往,甚至可以說是迷戀:穿著利落的職業裝,高跟鞋,每天畫著精緻的妝,舌戰群儒氣場全開,一切與精英有關的詞,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
可真正入了這一行,才知道箇中艱辛。剛入行收入並沒有外人以為的那麼高,家裡沒有相關背景也讓她吃了很多苦頭。尤其是畢業實習時,還遭受過隱形的性別歧視。很多人以為在律師這個行業,客戶只看中業務能力,可雙方真正交鋒時,面相狠辣身材魁梧的律師更能受到客戶青睞。但最讓溫暖難受的,是律師的工作往往得不到公眾的理解。
“匡扶正義”這四個字,是她當律師的初心,可現實是,很多時候,他們會成為所謂“壞人”的擋箭牌,尤其是刑辯律師,一旦為犯罪嫌疑人辯護,就好像犯了天條。站在罪惡那邊,彷彿自然也成了罪惡本身。
當初義無反顧踏上法律之路時,父母只有一個請求,讓她不要做刑辯。結合曾在課堂上聽當過刑辯的講師分享的故事,如今想來,這是為了尊重她夢想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護她。
約莫二十分鐘後,溫暖總算盼到了陳女士的身影。
她提著帆布包,比上班時隨意,披散著頭髮出了小區門。
溫暖本想立刻追上去,但某個念頭牽制了她已經邁出去的左腳:如果就這麼上去,對方坐上計程車跑了怎麼辦?
思及此,溫暖順手招了輛車,緊跟在陳女士上去的公交後面。
週末早上的公交人不多,陳女士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地方,從溫暖的位置,可以看到她小半個側臉。不知為何,明明是沒有表情的臉,溫暖卻看到了些落寞。晨光灑在她臉上,染上一圈不真實的模糊光暈。
曾經幸福如斯的家庭,如今靠著脆弱的紐帶勉強堅持,她一定經過了無比艱難的掙扎吧?
可是放棄……不行。
溫暖試探地再次發了條訊息:陳女士,今天有空嗎,我們聊聊吧?
經過昨天的堅決拒絕,陳女士以為,溫暖不會再堅持。沒想到,一大早,名為溫律師的聊天視窗又彈出訊息。
溫暖整理好了這段時間以來的進度,以及下一階段可以努力的方向,彙整合PDF文件,一口氣發給了她,簡潔又幹脆。
某個瞬間,她好像從這個小自己幾歲的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那時的她剛步入婚姻殿堂,愛情事業雙豐收的她在單位是令人豔羨的物件,得知她因為懷孕生產要辭職時,上司很滿意這個年輕又充滿幹勁的員工,還試圖挽留過她,讓她先休假,等孩子生出來再決定也不遲。可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也許是在柔情蜜意裡浸泡太久,天真地以為母愛勝過一切,為了孩子,主動放棄了自己未來。
在整日圍著兩個孩子打轉的生活中,她總覺得,好像慢慢失去了自己。雖然養育孩子的過程有很多溫馨和幸福,但缺失的那一塊,始終有風漏進來,提醒著她曾經的追求。偶爾發作,像紙張劃破面板,不至於疼得入骨,卻絲絲縷縷滲進神經,就是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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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回過神,竟然已坐過了站,下了車本打算乾脆步行過去,沒想到自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陳女士,我捎你一程吧。”
溫暖坐在計程車後座,衝她招手。
她一時沒想出理由拒絕,上了車。只是這一捎,竟然就同行了大半個上午。
考慮到有司機在,溫暖只是客氣地寒暄了幾句,只是話題,自然是巧妙地引到了孩子身上。
“我沒記錯的話,他們已經上幼兒園了吧?”
“剛上一學期,妹妹倒是挺乖的,哥哥調皮得很。”談起孩子,陳女士臉上多了些柔和,語氣也沒有之前生硬。
人一旦當了父母,計算時間的方式好像就從某年某月某日,變成了孩子幾歲時,孩子上幾年級時,自然得彷彿天性,她也不例外。
“男孩子嘛,膽子一般都大一點。”溫暖卻想到了小時候的溫顏,像個假小子一樣,明明小了她一歲,每次有小朋友欺負她,溫顏總是擋在面前,矮矮的個子沒什麼威懾力,倔強的背影卻讓溫暖覺得可愛。
這些年鮮少參與她人生的重要時刻,回來就發現,妹妹好像變了。變得沉穩了許多,不像小時候那般莽撞,可神色間的靈動,依舊是她熟悉的模樣。
自己雖然過得不怎麼如意,但一想到溫顏有熱愛的職業,知心的摯友,相守的良人,還能和父母解開心結,就冒出許多安慰。
只是自己的心結,似乎有些多,有些複雜,工作、戀人、甚至父母……
甩開這些想法,溫暖見陳女士沒說話,只是莞爾一笑,趁機追問:“您先生一定很喜歡兄妹倆吧?”
“當然。”陳女士顯然沒有預料到,神情錯愕。
即使發生了這些難以言說的事情,她也從沒懷疑過丈夫對孩子的喜歡。畢竟,任誰看來,他都是個稱職的父親。
從懷孕起,他就看了好些育兒書籍,還早早準備了嬰兒的衣服,滿心歡喜地盼望著小生命的降臨。孩子出生後,更是逢人就要提一嘴,哥哥把他的衣服弄髒啦,妹妹把他的筆搞壞啦,明明是吐槽,卻絲毫沒有抱怨的語氣。
就連她自己,也是因為想要孩子擁有完整的家庭,才決定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也許,他真的只是一時衝動呢?
他那麼愛孩子,如果讓兩個孩子分開撫養,對雙方來說,都是痛苦。
見她沒了下文,溫暖也不催促,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癥結,果然是孩子。
縱使愛情被消磨得變了模樣,可母愛,讓她走不出桎梏。
接下來的一切出乎意料的順利,下了車,溫暖接著剛才的話題,一針見血地挑破陳女士的顧慮。
她被噎得說不出話,良久,留下兩行清淚。
“溫律師,我知道我這樣很自私,對你不負責,可是我更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長……”她掩面痛哭。
“我倒希望你能自私一點。”溫暖遞過紙巾,眼裡有心疼。
陳女士淚眼婆娑地抬頭,有些不解。
“說了這麼多,你還是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甚至為了不讓父母操心,”溫暖越說越激動,聲調不自覺提高,“可你自己呢?在成為母親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為了他們你已經放棄了很多,現在連後半輩子都要放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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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兩人都平復下心情,溫暖先道了個歉:“不好意思,剛才是我沒控制好自己情緒,說話有些衝了。”
“沒有的事,謝謝你,溫律師。”
“平時別那麼客氣,叫我溫暖就好。”
“那好,謝謝你溫暖。”陳女士想,人如其名,面前的人,的確給了墜入冰窖的她一絲溫暖。
兩人約好,再次站在同一條戰線,無論前面有多少艱辛,都不會再放棄。
約定承諾的語氣那麼堅定,一如當初婚禮宣誓時的樣子,如今卻是為了逃離,多諷刺。
“對了,你也別那麼客氣了,叫我陳依依吧。”
無錯書吧“好。”
兩人分別在喧鬧的街頭,相反的方向,但都在朝同一個目標努力。
這一個星期以來,溫暖第一次覺得,陽光曬得人那麼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