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容一說完這段話，就感受到了與往常不同的沉默。啟頗為驚訝地看著吳容，和他沒有情感的黑色眸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您……你是在表達憤怒嗎？”
吳容愣了愣，搖了搖頭。
“我沒有任何情感波動，只是在描述事實罷了。”
“好吧。”啟頗為遺憾地收回目光，繼續沉默地看向別處。
“你的眼睛不能做成可以流露出情感的樣子嗎？”
“不行。一方面技術確實還不能夠支援，另一方面，我是個人工智慧。完全和人類一模一樣可能會有風險。”
“什麼風險？”
“誤以為自己是真正的人類的風險。”
啟又突然抬頭盯著吳容，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讓吳容忽然有些後脊發涼的感覺。
“就像是反處部的守衛機器人一樣，其實人工智慧的人類識別依然是建立在生物識別技術的基礎上。取得身體組織是最精準的判斷方式，但是大部分時候人工智慧並沒有機會正當合理地獲取人類身體組織，所以退而求其次，就是採用對人類外部特徵的一些識別。包括但不限於手寫識別，聲音識別，情感識別，面部識別，虹膜識別等。如果人工智慧被製造的和人類一般無二，就有人類識別錯亂的可能性。”
“而你的類人要求又使你不能在其他方面和人類有太大的差別，所以綜合考慮之下，你親愛的威爾森爸爸就給你的眼睛做了手腳？”
“沒錯。”啟被吳容的用詞逗笑了，收斂一下後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雖然威爾森教授並沒有說其他的原因，但我也想得到……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如果我的眼睛和正常人不一樣，不需要費什麼勁就能判斷我的身份。”
“這是讓你在與人類的最淺層次接觸上就被打上‘異類’的標籤啊。”
“確實可以這樣理解。”啟被吳容的話說得皺了眉，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自從我升級了自己的情感系統之後，對您的話就有了更敏銳的感情變化……說實在的，有時候還真需要處理一下才能接受你直白的說話方式對於我思維繫統的衝擊。”
吳容挑了挑眉，無所謂地靠在沙發上。
“威爾森的做法可比我這幾句無關痛癢的話有侮辱性得多。”
啟不置可否，託著腮看著影視儀發呆。
“你這時候應該說，‘其實你和我沒他媽兩樣’。”
“能表達情感但沒情感，和不能表達情感，也沒什麼區別。”
吳容拿起桌上那把精緻的水果刀，啟把它保養得很好，銀光流動之間刀身映照出吳容的雙眼。
“不是這樣的。”啟又是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是有感情的，我見到過。戲謔的，好奇的，沉思的……哪怕冷漠的。”
“冷漠和沒有感情，是不一樣的。”
“你有一雙失望的眼睛。”
啟很認真地看著吳容。
吳容的腦海裡閃過影視儀上男女主互生情愫的橋段。她要是個正常人，估計應該要愛上這個詩意的超人工智慧了。
可惜她不是，啟也不是。
手裡的刀一轉，指肚上被切開一個細小的傷口。
“你……”啟有些不解，也沒動作，就這麼看著吳容。
她扣住啟的後頸，迫使他微微揚起下巴，金色的長髮散落在耳邊，柔柔地垂在眼前。吳容細緻地將指尖上流出來的鮮血一點點抹在他的略薄的唇上，給本就精緻的唇形勾勒出更為驚豔的美感。
吳容鬆開挽著他後頸的手，用指尖在他的嘴邊輕輕抹了一下，像是不小心的一筆，配上他怔住的表情倒很協調。
“替我吻你。”
啟鬼使神差般，伸出舌細細地蹭過上唇下唇，感受那一層薄薄的鐵鏽味道，讓舌尖也帶上一縷殷紅。
“替我……吻你。”
他說。
他知道她的眼睛裡是什麼，一直都是。
“今天咱們反處部要開個針對這次行動的會議，我和其他組長要去，回來再給你們說會議的具體內容。”
茉莉的眉頭皺得能夠夾死一隻蒼蠅。她揚了揚手裡的筆記本，跟著傑德離開了。
“咱頭兒跟二組組長是不是有意思？那夥計可一直挺明顯的。”斯塔克穿著和他的外貌極不相符的西裝,倒有些不羈的狂野氣質。
“咱們頭兒才看不上這種的呢。雖然她看著大大咧咧的，但心思細著呢。技術部那些精英男士才是她的菜。”
羅薇娜一如既往地和斯塔克唱反調,吳容總覺得她是故意為之。不過斯塔克從沒紅臉過，反而很受用似地傻笑。
“我倒覺得......這次頭兒八成是要栽了。 ”楊意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道。
吳容和馮門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沉默地聽著他們八卦。
沒過多久，茉莉回來了。當時三個人正討論得火熱，壓根沒想到大敞的玻璃門會出賣他們。
茉莉一定都聽到了，一定。吳容默默地想。
不過茉莉卻並沒有任何反應，完全沒聽到他們討論的內容似的,只敲了敲門讓集合開會就離開了。
“嘖嘖，真可惜。頭兒居然沒聽到。 ”斯塔克將脖子上的領帶抽下來，順便扯開兩顆襯衣紐扣，作勢去攬羅薇娜，被她瞪了一眼後搖著頭向外走去。其他人緊跟其後，吳容和馮門在最後。
“她可不是沒聽到。”馮門冷不了冒出來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對吳容說的。
“我也這麼覺得。”吳容帶著笑意附和道。
看來茉莉臨走時紅透的耳尖和低垂的眼睛不止是沒逃過她一個人的眼睛啊。
到了該開會的時候，大家都一掃之前吊兒郎當的閒散模樣，嚴肅地聽著茉莉的發言。
“針對這次襲擊，後續處理部門都做了詳細的調查分析。發現了這次的殺人機器與之前不同的幾點。”茉莉調出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資料，看得在場所有人直皺眉頭。
“這是技術部做的檢測，發現這次的殺人機器的智慧性比先前的機器高了不止一星半點。”茉莉手一揮，資料被划走，變成了幾張照片。
“從照片裡面看得很直觀，創口遍佈各個肢體，創傷方式也各有不同。對比之前，顯然攻擊方式有了極大的提升。”
“這可不是普通的鐳射傷……看起來殺傷力更強，而且好像可以根據射殺的目標切換直徑大小。”楊意對於新式武器科技頗有研究，很敏銳地看出了其中的不同之處。
“不錯，這次的殺人機器比之前的智慧性提升了不止一點半點。”
“是的。但是這還不是最令人頭疼的地方……”
“可以鎖定目標。”馮門坐在最靠門的位置。作為這支隊伍中年齡最大的人，他常常是沉默而沒有存在感的。
“什麼？”大家齊齊出聲，有些困惑的意思。
“頭兒給的資料，還有前面那幾張圖片中被攻擊的人——都是特定的。”馮門一手夾著煙，另一手拿起杯子抿了口熱氣騰騰的白開水。
“馮哥說得沒錯，這次的殺人機器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我們的人。”茉莉沉聲說道。
大家這才認認真真地看著影視儀上的資料，死傷人數，死者職業，性別，年齡……
其他資料的影象波動很大，唯獨職業這張，像是條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電圖線一樣驚悚——都是反處部職員。
當時在場的反處部職員就只有緊急處突科派出的幾個小組，怪不得最後的損失如此重大。
吳容突然想起來二組那九個人血肉模糊的恐怖情景，微微抿了抿唇。
“不錯，徐科長親自帶著咱們打殘的機器肢體去技術部檢測，今天早上剛剛得出的報告。”茉莉對這個目標鎖定的功能似乎很是頭疼，兩道英氣濃密的眉毛緊緊蹙著。
“怪不得二組的傷亡這麼慘重……”楊意還想說些什麼，被羅薇娜輕輕拐了一下。
“沒錯，二組組長的精神狀態前陣子在治療下慢慢穩定下來了，今天開會的時候他專門做了報告，也印證了這個觀點。”
茉莉調出來一段影片。
“這是他的記錄儀上記錄下的當時狀況，在會議上已經公放過一次了……所有人把裝置都上交，這次的影片嚴禁外傳。”
除了吳容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從她的這句話裡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紛紛將隨身的裝置全部放進會議室後面的保密箱裡。
茉莉開始播放影片。
一開始和一組當時執行時的狀態差不多，茉莉索性直接跳了過去；快進到他們進入一處兩棟高樓之間的狹窄露天小巷。
“是，上校。”傑德戲謔的聲音再次清晰地響起。
“嘖嘖，隊長， 又跟一組的頭兒……” 傑德身旁的一個彪形大漢拐了他一下。
“ 去你的。”傑德笑著回敬了他一拳。對比一組當時的狀態，二組放鬆很多。
“說真的，等這次任務結束，你就……”
那個彪形大漢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傑德的記錄儀直直面對小巷前，那裡站著九個高大的人形物體，一時間沒有任何聲音響起。
“戰鬥準備。”
傑德沉著地端起鐳射槍，周圍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再次對準前方時，二組已經擺出了標準的作戰隊形。
“前進，但先別驚動那些混蛋機器。”
“直接開槍崩了它們算了。”
“我感覺這次不太對勁，小心點兒更好。”
傑德領著隊伍向前潛行，與陰暗的小巷幾乎融為一體。那幾個殺人機器通體漆黑，直直地背對著他們。
“這些蠢玩意兒根本沒有腦子，直接……操，這東西怎麼把頭轉過來了！”
“開火！”
和舊世界巨大的槍聲不同，鐳射槍根本沒有任何開槍產生的聲音或者後坐力，打在百米之外的機器外殼上，也只是發出了輕微的“滋啦滋啦”聲，在漆黑的表面激起微小的火花。那些機器人彷彿被喚醒，紛紛向他們跑來，速度極快。
“什麼情況？這東西鐳射打不穿！”
“炸彈，用炸彈！”
一個圓盤狀物體從空中劃過一道平滑的弧線，精準地砍在那些機器人身上，在撞上的一瞬間發出耀眼的光芒。然而，這似乎對那些漆黑的殺手產生不了任何傷害，它們依舊極速向前衝，離他們越來越近。
“什麼情況…”這種情況在之前似乎從未出現過，所有人都開始慌亂。
“用火試試！”
那個彪形大漢將後背的炮筒迅速架好對準。
“都後撤！”二組所有人迅速撤出巷子。
一枚細長的炮彈呼嘯而出，直直撞在領頭的機器人身上，連帶著幾個背後的機器人飛出去十幾米。巨大的爆炸聲響起，兩邊大廈的窗戶被震得碎了大半。
一切歸於寂靜，只有隊員們極速奔跑後的喘息聲。
“這下那些畜牲總動不了了。”
彪形大漢頗為得意。
傑德也鬆了一口氣。
“走，先去巷子裡維護現場；秦，呼叫總部吧。”
所有人放鬆地走回巷子，彪形大漢依舊在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寶貝炮筒。
“這可是技術部研究出來的新傢伙，宇宙飛船的外壁都能給它炸個粉碎。這下那些畜牲根本沒法動彈，估計早就成芝士碎了。”
“那回去可得好好謝謝技術部，尤其是你那個甜心寶貝。”
傑德也開始不著調地開玩笑。
所有人走到那些躺在地上的機器人跟前。
“碎得倒很整齊。”
傑德用腳踹了踹一條殘肢，而後轉頭看著一個完好的機器上肢。
漆黑的金屬頭顱沒有任何動靜，傑德蹲下身，想要碰碰。然而，那顆頭顱微微地動了動。
它轉了過來，直直對著傑德，手抬起來微微招了招。
“surprise.”
傑德還沒反應過來，身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他急忙轉身去看隊友，卻發現那些本來殘破的機器人又重新歸於完整。離他最近的一個正用那巨大的黑色機械手掌捧著彪形大漢的頭。他抬槍射擊的一霎那，那顆頭顱被輕而易舉地握碎。紅白色的液體飛濺出來，落在傑德身上。
“不———”傑德聲嘶力竭地大喊，然而一切都完了。
他身後的那個機器人緩緩站起，並未理會他，而是徑直走向另一名女隊員。那個金髮的女人尖叫著撤退，手中的鐳射槍不得章法地亂掃，除了一片火花什麼也沒激起來。黑色的巨手緩緩抬起，炙熱的火焰直衝她而去。尖叫聲不再，一個高大的金髮女人縮成了焦糊一團。
之後的記錄儀鏡頭被人類的血肉模糊了，不過依舊可以看到傑德一直愣在原地。他的戰友一個個被燒死，撕碎，而他自始至終沒有被攻擊。不過十分鐘後，那些機器人殺手一同離開，留下他一個活口。
之後是寂靜，良久的寂靜。
“魔鬼，它們都是魔鬼……”傑德顫抖著喃喃自語，在染了血模糊的鏡頭下聽起來尤為驚悚。
錄影結束了，大家都很沉默。
“為什麼就留了他一個？這小子不會跟那幫子狗孃養的反人類畜牲有關係吧？”斯塔克率先打破寂靜，出口的話雖然很難聽，但也確實是大家想知道的問題。
茉莉沉默地搖了搖頭。
“傑德已經被組織暫時停職了，至於他究竟是不是……現在還在調查。” 茉莉鎮靜地看著斯塔克， 沒有任何一絲情緒的流露。
可是她第一次當眾叫他傑德。 吳容默默地想。